《南史》卷十五《檀道济传》附有其兄之孙檀珪的传记。这篇传记很短,其主体部分是一封要官的书信。此传全文如下:
珪字伯玉,位沅南令。元徽中,王僧虔为吏部尚书,以珪为征北板行参军。珪诉僧虔求禄不得,与僧虔书曰:“仆一门虽谢文通,乃忝武达。群从姑叔,三媾帝姻,而令子侄饿死,遂不荷润。蝉腹龟肠,为日已久。饥彪能吓,人遽与肉,饿驎不噬,谁为落毛。虽复孤微,百世国士,姻媾位宦,亦不后物。尚书同堂姊为江夏王妃,檀珪同堂姑为南谯王妃;尚书伯为江州,檀珪祖亦为江州。仆于尚书人地本悬,至于婚宦皆不殊绝。今通塞虽异,犹忝气类,尚书何事为尔见苦。”僧虔报书曰:“吾与足下素无怨憾,何以相苦?直是意有左右耳。”乃用为安成郡丞。
檀珪向吏部尚书王僧虔要官一事,以及二人往复的书信,又见于《南齐书》卷三十三《王僧虔传》,并且以后者的记载更详细,但是比较之后又不得不说,李延寿的《南史》剪裁得当,去芜取精,主要观点、论据甚至语气都保留无遗。下面我们以《南史》的文本为基础,详细解读一下这篇奇文。
檀珪作沅南县令,任期满了被罢,时任吏部尚书的王僧虔安排他作征北板行参军。檀珪对这个新的任命不满,希望更授以美差,但未能如愿,他就给王僧虔写信,提出申诉。信的大意如下:
我们檀氏一门,虽然不是靠文才起家,这方面稍逊一筹,但要说凭武功而显达,则不遑多让。在我的姑姑和叔父辈,三次与帝室联姻,然而却让子侄辈饥饿至死,不能沾润先辈的恩泽(,这是让人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的)。我饿得前心贴着后背,已经很久了,好像蝉靠着吸吮一点树的汁液而苟活,肚子空空;又好像龟不进食,仅靠吸气维持生命,肠子瘪瘪。饥饿的小老虎因为生形恐怖,人们赶快就给它肉吃;而一只饥饿的麒麟则因为不吃人(对人不构成威胁),人们即使施舍给它肉吃,也是带毛的肉,没有人替它把上面的毛发去除掉。我虽然现在没有位子,势力孤微,但毕竟是绵延数代、门第显赫的国士(原文作“百世”,明显是夸大之词),论起婚姻关系和仕宦的职位来,并不落在别的家族之后。尚书您的同堂姐姐为江夏王妃,檀珪我的同堂姑姑为南谯王妃(“同堂”应是指同一个祖父);尚书您的伯父曾做过江州刺史,檀珪我的祖父也做过江州刺史。我和尚书您素来关系比较远,也不是老乡,但是在婚姻和仕宦的等第层级方面,相差并不大。如今我们虽然在仕途的通显和滞塞上有异,但至少是同一类人物,尚书您何必为难我呢?
王僧虔给檀珪回信说:“我和您素来没有仇怨,怎么会为难您呢?只是我还有一些别的考虑而已。”于是任用他为安成郡丞。
以上是对《南史》檀珪传的大意串讲。其中形容自己饥饿穷苦状态的“蝉腹龟肠”一词,是比较冷僻的用典,故加了一些解释的文字。文中还有“饥彪”和“饿驎”二句作对比,比喻凶狠的和会哭会闹的就有官做,而善良的和不争不抢的就没有官做。《南史》的“饥彪”,《南齐书》作“饥虎”,意思相近,大概本作“虎”,唐人李延寿修《南史》时出于避讳,改作“彪”。《南史》的“饿驎”,《南齐书》作“饿麟”。驎是身上有鱼鳞状斑纹的马,麟是麒麟,从构字原理上说,作为马科或鹿科的动物,似乎都是吃草的,即应该是素食动物。但是放在原文语境下,如果是吃草的动物,则“落毛”一词实难索解。反复思忖,笔者认为檀珪的原文应是作“麟”字,即《南齐书》的写法,并且就当麒麟讲。他形容那些和他争抢官位的人是饥饿的老虎,抢到了好肉吃;把自己比作麒麟,是谦逊平和的瑞兽,但人们丢过来招待自己的,却是不好的带毛的肉。大概他在写信时高自标置,自比麒麟,却忘了麒麟的食性?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欢迎高人指教。
麒麟,四川昭觉县汉石阙画像
回到檀珪的传记中。他这封信还真起了作用,王僧虔要么是碍于情面,要么是因循当时官场的旧例,在回信时相当客气。《南齐书》记载,檀珪乘势又追加了一封信,增强说服力,终于搞定了王僧虔,职位要到了手。檀珪上任的这个安成郡丞,“安成”《南齐书》作“安城”。查《宋书·州郡志》和《南齐书·州郡志》,江州下均有安成郡,其地在今江西境内。檀珪要官是在元徽年间,这是宋后废帝的年号,故当以《南史》的“安成”为是。
檀珪要官的书信,今天看来有些不太好理解——他怎么那么毫不遮掩,还理直气壮呢?大概在门阀世族盛行的南朝,人人都以门第和以婚姻、血缘编织成的关系网来标榜,父祖做官的,子孙也世代做官,只要不是呆傻或身体残疾的,都有官做。他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命里注定的社会层级就高人一等,就是贵族,就应该有清要的官职、优厚的俸禄。——对的,他们对于官位还要挑挑拣拣,那些工作繁忙,或升迁太慢的,都看不上眼。
辽宁博物馆所藏王僧虔《太子舍人帖》,记录了太子舍人王琰向皇帝求取官职的情况。
文字:太子舍人王琰牒。在职三载,家贫,仰希江郢所统小郡,谨牒。七月廿四日臣王僧虔启。
对于这篇跑官要官的奇文,我们就分析到这里。下面再说一下李延寿《南史》的剪裁之功。我们知道,《南齐书》最先记载了檀珪与王僧虔的往复书信,但是它收入在《王僧虔传》。王僧虔是由宋入齐的人,而檀珪要官这件事是发生在刘宋,并且由整个事件经过看,檀珪是事情的发起者,是主要角色。《南史》把相关记载改为以檀珪为主角,为其立一小传,并附于檀道济传之后,应该说在事理上更恰当。
我们还注意到,《南史》往往以一个主要人物为主,围绕他的祖上三代、兄弟子侄乃至孙儿辈,都连类而及,作为附传,这样不仅人物关系非常清楚,而且字省而事存,尤其适合南朝那种世代簪缨、瓜瓞连绵的历史情状。比如关于檀道济的传记,《宋书》只有檀道济一人的传,《南史》则顺带记载了其长兄韶、次兄祗,以及韶子臻、臻子珪。又如关于谢灵运的传记,《南史》顺带记载了其子凤、凤子超宗、超宗子才卿和几卿、才卿子藻,从南朝宋开始,时间一直下探到萧梁,几乎完整呈现了谢灵运一族在南朝的命运升降。《南史》作为通史,打破了史书撰写因王朝兴替而带来的局促感和破碎感,能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长时段、大历史。
《南史》修订本出版后,不少读者问,有了宋齐梁陈书,还需要看《南史》吗?从上文我们分析的檀珪写信要官这一具体案例来看,答案是显然的,那就是《南史》和这四部断代史书各有优长,不能偏废,应该对比参阅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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