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被称为中国史学始祖这个说法,我印象里应该是来自梁启超。“史界太祖,端推司马迁”,“太史公诚史界之造物主也”。
不过这个说法本身并非确论,只是一部分格外推崇司马迁的人的一家之言,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当然另有一部分人,虽然也认同司马迁,但并不主张将司马迁放在创始人,始祖,或者中国史学之父一类开创者地位上。
原因很简单,司马迁之前还有孔子。而孔子的地位是很难被取代的。
孔子更适合作为中国史学开创者的角色。
古代史上称赞和贬斥司马迁的人都不少,大都跟特定的历史背景有关,也都有迹可循。
西汉时期能看到《史记》的人很少,价值观也相仿,偶尔看到即惊为天人之作,自然赞誉者多。
杨雄在《法言》中就盛赞司马迁的“实录”精神。“太史迁,曰实录”。
东汉时期,特别是东汉初期,正处在一个儒家思想发生革命性改变的转折期。西汉时期的儒家有较强创新意识和激进色彩,居于主流的是谷梁学和公羊学这类今文经学。东汉初今文经学逐步让位给保守、刻板,拒绝创新的古文经学。与之相对应的是对司马迁的评价也有了巨大的转折。
今文经学激进,不强调师门、师法这些桎梏,有强烈的,且毫不掩饰的钳制君权意图。
哪怕相对保守的谷梁学也属于今文经学,也有这个倾向。司马迁作为西汉人物,不可避免也会受到这个影响。他对皇权的态度,本质上其实是维护的。但为了顺应当时居于主流的今文经学儒家主流意识形态。他有意识做了曲笔,显得对皇权并不友好。
到了东汉初,特别是汉明帝时期,要扭转儒家钳制皇权这个态势,就大力倡导古文经学。古文经学偏保守,形式上对皇权也更维护。
这里要格外注意一点,儒家思想骨子里面天然的就有钳制皇权的倾向性,古文经学形式上更注意维护皇权,也只是形式上而已,骨子里钳制皇权的基因并没有改变。这也是日后古文经学长期一统天下的时代里,更贴近公羊学今文经学的司马迁思想,依然很容易得到后世儒家偏好的主要原因。
在古文经学置换今文经学,凸显形式上对皇权的拥戴这样一套话语体系之下。司马迁当初做的那些对皇帝明贬实褒的曲笔反而起到了负作用,成了被批判的典型。我们很容易注意到,痛骂司马迁的人历代都有,但以东汉到魏晋时期所占比例最高。
汉明帝亲自下诏批评司马迁:“司马迁著书成一家,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讽刺,贬损当代,非谊士也。”
后来的另一个明帝(魏明帝)也持类似观点:“司马迁以受刑之故,内怀隐切,著《史记》,非贬孝武,令人切齿。”
直到晚明清初的王夫之还有批评司马迁的极端言论:“司马迁挟私以成史,班固讥其不忠,亦允矣。……迁之书,为被公死党之言,而恶足信哉!”王夫之主要批评的是司马迁的曲笔过多,认为史官就应该直笔。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王夫之很多观点非常好,《读通鉴论》非常值得读,不过,他有时候难免有过于理想化的倾向,求全责备过甚,经常出现对古人极度严苛的极端批评。
扯远了,继续说回东汉魏晋时期对司马迁的批评。司马贞说“汉晋名贤未知见重”(《史记索隐·序》),显然确实是注意到了这个时期批评司马迁的声音偏多的现象。
理解了这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也就理解了班彪班固父子对司马迁的批评,其实已经很含蓄了,甚至可以看作褒奖。
班彪: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至于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诚令迁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几矣。
班固:司马迁……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乌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
在当时批评司马迁成为主流的大背景下,批评的浅,且无关痛痒,本身也可以看做一种另类的褒扬。
此后有了越来越多模仿《史记》的纪传体正史,就有了对比,自然也就有了更客观的评价标准。
所以对司马迁的评价也再次好了起来。
张辅:“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惟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良史述事,善足以奖劝,恶足以鉴诫,人道之常、中流小事亦无取焉,而班皆书之,不如二也。毁贬朝错,伤忠臣之道,不如三也。迁既造创,固又因循,难易益不同矣。又迁为苏秦、张仪、范雎、蔡泽作传,逞辞流离,亦足以明其大才,故述辨士则藻辞华靡,叙实录则隐核名检,此所以迁称良史也。”
葛洪:“司马迁发愤作《史记》一百三十篇,先达为良史之才。其以伯夷居列传之首,以为善而无报也;为《项羽本纪》以据高位者,非关有德也;及其叙屈原、贾谊,辞旨抑扬,悲事不避,亦一代之伟才。”
到了唐宋及其后的元明清时期,司马迁的崇拜者就更多了。
唐朝专门研究和评价史学家的史学理论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对《史记》进行注疏的也越来越成体系。很多评价已经有了理论依据和客观标准,不再过度囿于感性认识和政见上的成见。
史学理论逐步从感性认识走向理性认识,司马迁的良史属性就越来越显著。打一个比方,史学理论对史学家和史学作品的评价就好比食客对美食的评价,从食客到美食家,再到美食学,专业性越来越强,标准也就越来越清晰明确。史学理论成熟之后,司马迁的优点就越来越凸显。
唐朝开始,对司马迁的评价还有一个巨大的转向,那就是开始关注其文学性。很多人赞誉司马迁,赞的不是他的史学贡献和史学能力,而是赞扬他的文学才华和作品的文学性。
韩愈:“汉朝人莫不能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杨雄之为最。”
当然也有从史学角度盛赞司马迁的。
刘知己:“丘明传《春秋》,子长著《史记》,载笔之体,于斯备矣。”
郑樵:诸子百家,空言著书,历代实迹,无所纪系。而司马迁父子世司典籍,工于制作,上自黄帝,下迄秦汉,勒成一书,分为五体:本纪纪年,世家传代,表以正历,书以类事,传以蓍人。使百代而下,史家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易其书。六经之后,惟有此书。
马端临说:“《诗》、《书》、《春秋》之后,唯太史公号称良史。”
章学诚:“夫史迁绝学,《春秋》之后一人而已。”
赵翼:“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专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篇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也。”
梁启超:“史记之列传,借人以明史;《史记》之行文,叙一人能将其面目活现;《史记》叙事,能剖析条理,缜密而清晰。”
梁启超是串联中国古代史学和近现代史学的一个关键人物。他不仅对传统文化钻研极深,对传统史学理论有精到的深度认识,而且学贯中西,对西方史学也有非常细致的系统性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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