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很久以前，看过一段笔记小说，忘了出处了。说江淮节度使辖下，某日有一个人，提着把大砍刀，冲进当地的集市，见人就砍，结果无辜死亡者二十多人。

事件出来后，当地百姓大怨，以为这个凶手有疯病。毕竟受害者都和他无仇无怨嘛。后来经过审问，才知道官府仗势欺人，看上他家的宅子，要求强行收购，但给的钱还不到宅子原价的十分之一。他当然不肯，官府当然更不答应。最后这个人不但宅子没保住，连十分之一的钱也没拿到。因为官府有的是办法，给他随便扣了一条法律条文，他就没扛住。

这类仗势欺人夺别人的屋子的事，古代所在多有，我记得唐代一个很有名的大官，建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大宅子，以为可以聚族于斯，歌哭于斯，为子孙作百年大计的。结果后来一个比他更大的官看上了他的宅子，要他赶紧搬出去。他扛不住，就灰溜溜搬出去了。汉代的魏其侯窦婴也是这样，身为皇亲国戚，不晓得几风光，但碰上比他更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武安侯田蚡，也是因为舍不得一块地，把命丢了。

上面说的那个人，被夺了宅子后，一时想不通，就去市场无差别砍人了。他也想过去砍官府的人，但人家都戒备森严，保镖一大堆，砍不动。但心中的怨愤又无法排遣，于是干脆疯掉了。

这类事，我们应该很熟悉。如果当时有网络，肯定都是喊打喊打声一片，如果当时有过鲁迅，大家必定要引用鲁迅那句话：“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抽刃向更弱者。”表示那个家伙是个懦夫。

但认真反省一下，他们谁不是懦夫呢？有几个勇士，给我站出来看看。事实上那些芸芸众生，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是懦夫。只不过大多数人被欺负的时候，自己忍了。其实你忍了，就不是懦夫啦？恐怕更是懦夫。因为忍了的人，还是想苟活的；而报复社会的人，肯定是活不了的。所以，哪些选择忍了的人，从逻辑上来说，其实比懦夫更懦，他还想活。不过她可以拿不滥杀无辜来为自己打圆场，但究竟大多数也没有冤有头债有主地去报仇。除非碰上农民起义，那个时代，无差别滥杀就可以不负责任了。

李泽厚说，数学是一切理工科的基础，历史是一切人文科学的基础。前者是否对，我不知道。但后者我认为很有道理。历史读得多的人，除非有很强的个人偏好和成见，看问题总会客观一点。历史上的农民起义，没有什么例子是精准报复的，没有一场起义不是玉石俱焚的。农民军碰到深沟高垒，会杀无辜平民泄愤；攻破了城池，既杀王侯将相，也一样杀平民，很少有军纪良好，细致分辨仇敌再下手的，何况还要抢财物呢。此外，粮食不够，杀平民充当粮食；战败逃亡，也杀平民泄愤。不独农民军，官兵也一样，而且往往更残酷，因为它比农民军的作案意图还多了一样：要杀平民去冒功。

所以，在古代，想活下来，最好祈祷别碰上战乱。但战乱的原因是什么？不就是因为无数人有了冤枉哀苦无告吗？为什么会哀苦无告，不就是皇帝和官僚为所欲为吗？真的到了大乱，你去骂陈胜、张角、黄巢、李自成，都毫无意义。因为他们绝望了，活不下去了。他们的滥杀，确实很难接受，但你确实也无法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单纯指责。黑夜的潮水，已经淹没了高地下的一切，甚至浸湿了你的鞋子和裤管。你不要装作一切与你无关。在这个时候，装道德逼，其实就是傻逼啊。

作为一个熟读古代历史的人，我是很同情古代的农民起义的。因为我深深知道，秦汉通宋元明清的那些统治者是些什么玩意了。碰到了农民起义，只能自认倒霉，仅仅是道德指摘，毫无疑义。

孔子曾经说过，在他那个时代，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不仅仅是苛政猛于虎啊，而是遍地哀苦无告的人，就等于遍地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碰上，莫名其妙就可能成为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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