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陈子龙是明末幾社领袖，在古代文学领域成就卓著，对上海地方文化颇有影响。王英志先生整理《陈子龙全集》和其他各家补遗论文辑录大量陈子龙作品，让我们更全面认识陈子龙其人。然其作品真伪问题需要认真对待，兹对署名陈子龙的《与某友》《论学绳尺·王道之端如何》《贺任提刑启》《伤春》（香离粉破甚春惭）等四篇作品加以考辨，认为这四篇皆非陈氏作品。《陈子龙全集》之《诗词曲文补辑》的《经义考序》和《望江梅》二首等三篇作品，为重出之作，非佚文。通过考辨可知，在使用古籍影印本和电子古籍库时，应破除将之等同底本（原版本）的观念，注意核对底本，选择善本，严格来说，影印本和电子版可视为与底本同一系统的新版本。

关键词 陈子龙 佚文 《陈子龙全集》 伪作

陈子龙（1608—1647），初名介，字卧子、人中。明代南直隶松江府（今上海松江区）人。他是著名的词人、骈文家，生前即刻有文集多种，如《属玉堂集》《平露堂集》《安雅堂稿》等，陈子龙卒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文集一直由其后人秘藏。《陈忠裕公全集》三十卷于嘉庆八年（1803）由簳山草堂刊行，这是清代首次出版陈氏比较完整的全集本，其后他的作品亦陆续有出版。

二十一世纪以来，有关于陈子龙诗词的补遗研究，如刘勇刚《陈子龙词补辑八首》系从《幽兰草》中辑出八首词[1]，叶石健《陈子龙十八首佚诗辑存》则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中辑录十八首佚诗[2]，张亭立《陈子龙研究》附录二《陈子龙诗词补遗》[3]辑录诗歌除《舟月散想》三首外，其他诗歌不出叶石健《陈子龙十八首佚诗辑存》所补范围。目前收录陈作比较完备的是王英志先生整理的《陈子龙全集》（全三册），201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刊行。

在搜集陈子龙文献过程中，发现署名陈子龙的伪作四首，包括《凭山阁留青新集》选录署名陈子龙的尺牍《与某友》（扇头诗妙），系伪托，非陈子龙之文；《陈子龙全集》所收《诗词曲文补辑》增补的作品中有《论学绳尺·王道之端如何》《贺任提刑启》《伤春》（香离粉破甚春惭）等三首非陈氏所作，乃以他人之文误入者，已收入其文集而误作佚文者三首，即《经义考序》和《望江梅》二首。兹一一加以考辨，并探讨利用古籍影印本和电子古籍库进行辑佚时存在的问题和注意事项。

1 《与某友》（扇头诗妙）

清代康熙年间，陈枚辑、陈德裕增辑的《凭山阁留青新集》三十卷，有康熙四十七年（1708）序刻本，该书卷十三《尺牍琼华》载陈子龙尺牍二篇，其中第一篇题为《与某友》：

扇头诗妙，益重别思，兼以茶仪，感念何能已已。翘首南望，时聆德音，更闻转履括苍，又成勋业，焕然前声，喜可知也。徐中颐兄自燕来，备道汪叔度兄雅意，……一男已婚，生孙八龄，弟世事完矣。……此寔生平之愿，非世情中事也，翁台以为何如？[4]

此尺牍题目下署“陈子龙 卧子”，且该卷首目录在此题下亦署名“陈子龙”。信中说：“一男已婚，生孙八龄，弟世事完矣。”这与陈子龙经历不合。陈子龙婚后一直没有男性后代，直到崇祯十七年十一月，妾沈氏生一男，名陈嶷。《陈子龙年谱》（自撰）“崇祯十七年”条云：“十一月，举一子，妾沈氏生也。”[5]979又王沄《三世苦节传》：“陈氏五世一子，旁无期功之属，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甲申春，崇祯帝召先生入谏垣，携家还里，至冬始举子。先生时年三十有七，喜而名之曰嶷。”[5]1636可知陈子龙在崇祯十七年（1644）十一月才生一男，而在顺治四年投水殉国时，其子才四岁，遑论结婚生子。故《与某友》的作者非陈子龙，《凭山阁留青新集》收录作品，凡是代作者皆于题名下注“代”字，此信题下无“代”字，当非子龙代人而作。

此信中提到“徐中颐”“汪叔度”皆明末人，汪伟，字叔度，上元籍，休宁人。崇祯元年进士。崇祯十七年，北京被李自成部队占领，自经殉国，生平详见《明史》卷二六六《汪伟传》[6]。则此信作于崇祯十七年前。

2 《论学绳尺·王道之端如何》

《陈子龙全集》之《诗词曲文补辑》收录此文，文末注云：“以上辑自四库全书本《论学绳尺》。”[5]1621-1624认为是陈子龙的集外佚文。然此文非明末陈子龙所作，乃宋末陈文龙（原名陈子龙）作。而陈文龙此文不见于《全宋文》[7]，当补入。

《陈子龙全集》本所录《王道之端如何》云：

论曰：行王而王，其初不可不审也。自古人主出而王天下者必有道，斯道也，何道也？一出于正而已。……行王而王，亦贞观初年事也，其后竟何如哉！“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其尚鉴兹哉！谨论。[5]1621-1624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8册收录宋末魏天应辑、林子长笺解的《论学绳尺》一书，卷九载“顺题发意格”，其下有“与陈介石《礼所损益论》同意”，后面一列是《王道之端如何》，题目下署“陈子龙”[8]，《诗词曲文补辑》即据此版本辑出。该文下一篇即陈介石《礼所损益如何论》，格下面有“与前篇陈文龙《王道之端论》同意”，显然，这里所说“陈文龙《王道之端论》”，即指署名陈子龙的《王道之端如何》，此陈子龙和陈文龙当系同一人。该版本卷九又载署名陈文龙的《理本国华如何论》，属“原题立意格”，其下云“与高应松《听言接下之规论》同意”，而后一篇是高应松《听言接下之规如何论》，“原题立意格”下云“与陈文龙《理本国华论》同意”。纵观文渊阁《四库全书》所收该书，三处出现陈文龙，一处署陈子龙，中国基本古籍库据此本配文津阁《四库全书》收入。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论学绳尺》之底本为明成化初刻本[9]，检明成化五年游明刻本《批点分格类意句解论学绳尺》十集，该书从甲至癸分十集，壬集收录《王道之端如何》一文，与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内容一致，题目下署“陈子龙”，其上注云：“御笔改名文龙。”其下有：“戊辰状元，太学公魁。”[10]可知作者为宋末陈文龙，子龙乃其原名，宋度宗咸淳四年戊辰（1268）考中状元，度宗为改名文龙。《昭忠录》之《陈文龙传》云：“陈文龙，字徳刚，兴化军人。祖俊卿，事孝宗为名宰相。……文龙有文章，负气节，理宗朝为太学生，名子龙。咸淳戊辰，度宗初试进士，对䇿称旨，擢第一，御笔改今名。”[11]《宋史》卷四百五十一《陈文龙传》云：“陈文龙，字君贲。福州兴化人。丞相俊卿之后也。能文章，负气节。初名子龙，咸淳五年，廷对第一，度宗易其名文龙。”[12]皆可证。按，此处说“咸淳五年，廷对第一”，误，当为咸淳四年戊辰。

由此可知，文渊阁《四库全书》之《论学绳尺》系据明成化初刻本收录，但收录时删去诸多原书信息，如题目下面有关作者的字号、科举、生平等信息皆略去，所以出现署名宋代陈子龙的文章，却被人误认为是明末陈子龙，进而作为其佚文辑录入全集。另外《论学绳尺》为明成化刻本，显然不可能收入明末人作品。这也提醒科研工作者在利用中国基本古籍库和《四库全书》进行辑佚工作时，注意版本和年代问题。

3 《贺任提刑启》

《陈子龙全集》之《诗词曲文补辑》收录此启，云：“辑自四库全书本《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5]1625然该启作者为宋代陈子飞，非明末陈子龙。《陈子龙全集》本《贺任提刑启》云：

伏以肃被宸纶，荣分风宪，仰使车而交庆，顾属部以增辉。恭惟提刑直阁寺丞：学博而器宏，识精而应（宋刻本作：虑）敏。论议萃（宋刻本作：粹）《六经》之奥，文章追三代之醇。……。刑期于无刑，定著平反（宋刻本作：反平）之誉；讼必使无讼，允资宽恤之条（宋刻本作：方）。……。冀加保练，式副倚毗。[5]1625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2册收入《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以下简称四库本），该书卷二十一有《贺任提刑启》，题下署名“陈子龙”[13]，中国基本古籍库据该版本收入。然检宋刻本《圣宋名贤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一百卷，其卷二十一载《贺任提刑启》，题下署“陈子飞”[14]，两本对勘，有三个字不同，另有两个字互乙，其余内容皆同。四库本所据为抄本，当因传抄而产生的不同。再者，该书的署名率据字号，不直接书名，即便是陈子龙作，也非名子龙者，当是字子龙者才是。此启作者当以宋刻本为准，定为陈子飞所作。且启文末之“式副倚毗”为南宋常用语，明代鲜有用此者。宋刻本卷首许开序末落款署“绍熙改元庚戌八月朔”，则此书编成于宋光宗绍熙元年（1190）前后，所选皆南宋初年之前的文章。

郑方坤《全闽诗话》卷四“陈翔”条云：“陈翔，字子飞，建阳人。七岁时，刘子翚命赋灯诗，援笔立成，曰：‘……。’坐客皆奖叹。绍兴中，由童选进士，累官国子监簿。”[15]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卷四十六“陈翔”条：“字子飞，建阳人。绍兴中，童子科登进士，国子监簿。”[16]可知，南宋绍兴年间陈翔，字子飞，由童子科登进士第。《圣宋名贤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收录北宋至南宋初年之作，则该启作者应为陈翔，且此启不见于《全宋文》，当补入。

考此文致误之由，与上一文类似。《贺任提刑启》本是南宋人陈翔作品，在传抄过程中署名发生讹误。文渊阁《四库全书》据抄本收录，或所据抄本已误，或四库馆臣抄录时产生错误。补辑者利用中国基本古籍库和文渊阁《四库全书》检索到此文署名陈子龙，但未能进一步考察图书的编辑和刊刻年代，误为明末陈子龙之文。

4 《伤春》（香离粉破甚春惭）

《陈子龙全集》之《诗词曲文补辑》收录《伤春》：“香离粉破甚春惭，风劲无光不媚蓝。蚁阵徙排唯怯斗，蜂衙不静为分贪。苔青昏眼文埋塚，星白荒铓剑破函。沉闷几添燕社雨，欲酣无国梦无庵。”诗后注云：“案：《陈忠裕公全集》卷十五与《幾社壬申合稿》卷十，皆收《伤春》二首，但两者所收第二首却非同一首诗，因此《伤春》实有三首诗。此诗《陈忠裕公全集》未收。”[5]1579然该诗作者实为明末幾社成员朱灏。

《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34册收录《幾社壬申合稿》，为崇祯五年刻本，其目录卷十《伤春》分别载周立勋（二首）、李雯（二首）、朱灏（二首）、夏允彝（二首）、宋存标（一首）、宋存楠（一首）、徐孚远（三首）、陈子龙（二首）之诗，这是幾社成员同题之作，然卷十正文在李雯的第二首诗标题“其二”后紧接着是“其三”，“其二”没有诗歌的内容，且影印本第681页上朱灏第二首标题后只有一行诗，就接着是徐孚远的诗歌，第680页下和第681页上题名夏允彝诗“其二”共四行，其中后三行实为李雯诗，见《蓼斋集》卷二十三《伤春》第二首[17]，惟有若干异文。另外核对卷首目录的顺序和正文顺序亦不一致，这种编排顺序显然存在问题。国家图书馆藏同是崇祯五年刻本《幾社壬申合稿》，其正文顺序和目录一致，且正文诗歌内容没有脱节和矛盾处，系善本，据此本，《伤春》（香离粉破甚春惭）为朱灏《伤春》之第二首，非陈子龙之诗。而署名陈子龙《伤春》（深愁柳叶护烟湄）在《四库禁毁书丛刊》本标在宋存楠名下，亦误。可以确定，《四库禁毁书丛刊》扫描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幾社壬申合稿》刻本时，在制版环节出现了错简，页码混乱，导致原来是朱灏的诗变更到陈子龙名下，其他诗歌作者署名也相应出现错误。此错简的电子版又被收录到中国基本古籍库，很容易给人误导，亟需纠正，防学者误引。

据以上分析，《陈忠裕公全集》所收录的《伤春》二首，正是《幾社壬申合稿》卷十所载，而《伤春》（香离粉破甚春惭）非陈子龙作品，是朱灏之诗。

5 《经义考序》

《陈子龙全集》之《诗词曲文补辑》收录此序，云：“辑自四库全书本《经义考》。”[5]1624-1625然此序又载《安雅堂稿》卷二，为《方正学先生逊志斋集序》[5]1042-1043的一部分（惟个别文字有出入），非佚文。

朱彝尊《经义考》卷一二六“方氏孝孺《周礼考次目录》一卷”后，有陈子龙曰：“或谓先生……岂尽谋臣之过哉。”[18]盖朱彝尊从陈子龙《安雅堂稿》卷二《方正学先生逊志斋集序》[5]1042-1043中辑出一段，作为与方氏有关的资料排列于后。

6 《望江梅》二首

《陈子龙全集》之《诗词曲文补辑》收录这两首词，云：“以上辑自《湘真阁存稿》。”[5]1581-1582然这两首词又见《陈忠裕公全集》卷二十《双调望江南·感旧》[5]662，将《望江梅》二首合成一首，分上下阕。《望江梅》之“画”“无”，《双调望江南》作“绣”“何”，其余文字同。

当今大量影印古籍问世，又开发众多电子古籍数据库，比如中国基本古籍库等，方便学者研究的同时，亦会产生新的问题。不论影印版古籍还是电子古籍库都是依据传统古籍制作的新的图书版本，与古代翻刻本比，影印本和电子版更接近原貌，但毕竟经过加工制作，图书形态或多或少会有变化，甚至出现错讹，严格来说，这些影印本和电子版可视为与底本同一系统的新版本。从实践上看，古籍在影印和电子化的过程中会产生诸如错简（页码错置）、脱页、增页等错误，有时这些错误不易察觉，所以平时利用影印古籍和电子古籍库进行辑佚、辨伪等文献研究时注意核对原版本，并选择善本进行比勘，破除影印古籍更接近原貌、将之等同于原版本等观念，防止因古籍流传、制作过程中产生的文字讹误、错简等问题导致所辑作品并非作者所有，以致出现新的伪作，反而不利于相关研究的进一步展开。

参考文献：

[1] 刘勇刚.陈子龙词补辑八首[J].中国典籍与文化，2002（2）：41.

[2] 叶石健.陈子龙十八首佚诗辑存[J].古籍研究,2002(3):48-50.

[3] 张亭立.陈子龙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7：282-283.

[4] 陈枚；陈德裕.凭山阁留青新集[M] .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54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999：597.

[5] 陈子龙. 陈子龙全集[M]. 王英志，编纂校点.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6] 张廷玉，等. 明史[M]. 北京：中华书局，1974：6860-6861.

[7] 曾枣庄，刘琳. 全宋文[M]. 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8] 魏天应；林子长. 论学绳尺[M] .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528.

[9] 慈波. 《论学绳尺》版本问题再探[J]. 文学遗产，2015（4）：94-102.

[10] 魏天应；林子长. 批点分格类意句解论学绳尺[M] . 四库提要著录丛书：集部第14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10：395.

[11] 昭忠录[M]//丛书集成新编：第10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5：480.

[12] 脱脱，等. 宋史[M]. 北京：中华书局，1977：13278.

[13] 魏齐贤，叶棻. 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457.

[14] 魏齐贤，叶棻. 圣宋名贤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M]//中华再造善本. 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15] 郑方坤. 全闽诗话[M]. 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181.

[16] 陆心源. 宋诗纪事补遗[M]//续修四库全书：第1709册.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99.

[17] 李雯；王启元. 李雯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447.

[18] 朱彝尊. 经义考[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7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589-5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