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小说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形式之一,所谓“志怪”,就是记录鬼神怪异之事。这种文体盛行于魏晋南北朝,并在此后一直延续发展下去,诞生了《搜神记》《西游记》《聊斋志异》等许多充满了奇诡想象的作品。
很多志怪小说中都有老虎的身影。如《西游记》中,动物化身的妖怪各有千秋,被人们视为“百兽之长”的老虎所化的“寅将军”,就是唐僧在西行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妖怪。宋人所编撰的文言纪实小说总集《太平广记》,收录有汉代至宋初杂记中与“虎”有关的故事共八卷,老虎也是在这部集著中能够独立成卷的四种动物之一。这些故事大多都含有“人虎易形”的元素,可以说,“虎化人”“人化虎”就是古代志怪小说中老虎叙事的主流。
01 “虎化人”
不同于《西游记》里的老虎成精,绝大多数虎类志怪中,化成人的老虎既无先前修炼的痕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神通。
“人虎恋”
“虎化人”故事中,有一部分属于“人虎恋”题材。这些小说往往是写一只老虎变成妙龄女子与人结合,故事结构上也大同小异:老虎脱去虎皮变成女子——遇到男子——二人结为夫妇——虎妻因故离去。《原化记·天宝选人》《集异记·崔韬》《河东记·申屠澄》等许多小说都是这样,区别只在于老虎因何离去以及离去时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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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化记·天宝选人》写的是天宝选人娶虎为妻后又讥讽妻子不是人。虎妻因此愤怒,“猖狂入北屋间寻觅虎皮,披之于体,跳跃数步,以成巨虎,啸吼回顾,往林而往”。
相较于前篇,《集异记·崔韬》中的虎女在受到丈夫嘲弄时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愤怒,而是假意试穿虎衣,化形后才“发狂食子及韬而去”。
《河东记·申屠澄》中,申屠澄和虎妻感情深厚,但虎妻说“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最后还是披上虎衣化虎离去。
“为虎作伥”
除人虎婚恋外,“虎化人”故事也有其他的形式,如将“虎化人”和“伥鬼”传说相结合。
“伥鬼”是中国古代的鬼神传说中比较独特的一种。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中称:“凡死于虎,溺于水之鬼号为伥,须得一人代之。”虎伥故事中的“伥鬼”生前被老虎所吃,死后也为老虎所奴役,须得引诱活人供老虎食用,这就是“为虎作伥”一词的由来。
蒲松龄《苗生》中的主角是老虎所变。他在一次宴席中“扑杀诸客,咆哮而去”。后来,席上幸存的书生遇到了被老虎吃掉的旧友,后者说自己变成了老虎的“伥鬼”,必须找到一个穿儒服戴儒冠的男子被老虎吃掉才能解脱。
唐代裴铡所著《传奇》中的“马拯”篇也是如此。一个叫马拯的人在游山玩水时偶识一老僧,后来,他经人得知老僧是老虎所化,就和此人一起设计使老僧化形成老虎并成功杀死了他。两人下山时遇到了正在设置机关捕杀其他老虎的猎人,就爬到树上躲避老虎。到了晚上,忽然有三五十人打此路过,触发机关后离去。猎人说:“此是伥鬼,被虎所食之人也,为虎前呵道耳。”于是重设机关,最后杀死了老虎。
“义虎”
蒲松龄的《二班》讲述的是两只老虎化身为人请医生给母亲看病的故事。这个故事的老虎被赋予了更多人格化的特性:它们知恩图报,在三年后救助被群狼所困的医生;母老虎也能“谈饮俱豪,不类巾帼”。
同样是蒲松龄所写的《赵城虎》,虽然没有老虎变成人的情节,但写了老虎吃人后幡然悔悟照顾孤寡老太的故事,表现出即使凶残如猛虎也有人性化的一面。
还有的老虎在化身为人后对人类进行道德训诫,如《录异记·姨虎》中的姨虎,“每教谕于人曰:‘但作好事,莫违负神理。居家和顺,孝行为上。若为恶事者,我常令猫儿三五个巡检汝。’民间知其虎所化也,皆敬惧之焉。”
02 “人化虎”
传说中人变成动物的,要么是觉醒了血脉传承之力,要么是被施加了巫术。东晋干宝所著的《搜神记》就记载了有着老虎血脉传承的“貙人”一族,他们是廪君(古代巴郡﹑南郡氏族首领名)的后代。廪君去世时,身体里冒出白烟化作老虎呼啸而过,所以他的后裔也可以化身为虎。但志怪小说中,更多的是普通人因老、病、恶等诸多原因而变成老虎。
老而化虎
“老而化虎”是相对自然、平和的一种。西汉《括地图》中记载:“越俚之民,老者化为虎。”西晋《博物志》中说:“越嶲国之老者,时化为虎,宁州南见有此物。”明代陈继儒《虎荟》卷三中也说:“罗罗,云南蛮人呼虎为罗罗,老则化为虎。”
因病化虎
西汉《淮南子》中记载,“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魏晋以后,“人化虎”故事的细节不断丰富,并逐渐成为古代志怪小说中人类易形的一个重要分支。
南朝《齐谐记》有一篇“因病化虎”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叫薛道询的人,“忽得时行病,差后发狂,百治救不痊。乃服散狂走,犹多剧,忽失踪迹,遂变作虎,食人不可复数”。吃掉人后,他还会把死者的财物藏起来,等待日后收取。一年之后,他又变回人回到家中,当上了大官。一次,他在宴席上同人谈起自己变成老虎吃人的事迹,被同坐之人“捉以付官”,最后饿死在狱中。
作恶化虎
《齐谐记》还有一篇讲的是“作恶化虎”。晋朝有个叫吴道宗的人,有天母亲对他说:“我过去做过一些不好的事,如今报应来了。”后来,母亲就失踪了,当地开始频繁发生老虎伤人事件。人们重伤了老虎,但还是让它逃走了。几天后,老虎在吴道宗家死去。
“作恶化虎”是“人化虎”原因中最主流的一种,这些故事多以“作恶——化虎——见杀/失踪”为基础叙述模式。
梁代任昉的《述异记》记有:“汉宣城郡守封邵,一日忽化为虎,食郡民,呼之曰封使君,因去不复来。故时语云:‘无作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夫人无德而寿则为虎。虎不食人,人化虎则食人,盖耻其类而恶之。”这一篇直接点出了“人化虎”的原因——“无德而寿”。
更加典型的是《会昌解颐录》中的《峡口道士》:开元年间,峡口经常有船舶被老虎所伤,自此出现了一个惯例,把活人祭祀给老虎,来保全船人的平安。一个被选出“以身饲虎”的人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决定主动去找老虎。他在石室中发现了一个正在睡觉的道士,身旁还有一张虎皮。他把虎皮偷走,拿着斧子对着道士。道士醒后,说:“吾有罪于上帝,被谪在此为虎。合食一千人,吾今已食九百九十九人,唯欠汝一人,其数当足。”两人商量后,决定用以假乱真的方法骗过上天——让道士吃掉包有应被吃之人的头发、胡须、指甲、血的旧衣服,就相当于吃了那人。此后,这里再也没有老虎伤人的事情发生。
此篇中的主角偷了虎皮让道士无法化形,才能跟道士协商解决问题,最终得以幸免。与此情节相类的有唐代皇甫氏《原化记》的《柳并》篇、唐代戴孚《广异记》的《费忠》篇等,基本的情节都是“将要被虎吃——看到虎变形——拿走虎皮——以发肤血肉/他人祭虎——得免”。
复仇化虎
宋代以降,“人化虎”故事基本没有得到什么发展。直到清代,蒲松龄创作出《向杲》,“人化虎”不再是“老”“病”“恶”的象征,而是被赋予了正面意义。
《向杲》中,向杲的哥哥被恶霸庄公子打死,他求告无门,只能蹲守在路边寻找机会。天降大雨,一个道士见他可怜,送他了一件布袍。穿上后,他身上逐渐长出毛发,变成了老虎,最终凭借老虎强大的力量得偿所愿。
03 虎类志怪的渊源
在人类与老虎因生存而产生的对抗中,人们一方面感到恐惧,另一方面也崇拜老虎的强大。原始思维下的人们常常神化自己所不能驾驭和掌握的自然万物,于是把老虎作为图腾,渴望得到庇佑。
“人虎易形”故事的产生与此有关。古代西南的很多地方都流传着用虎皮裹住人的尸体就能变成老虎复生的传说,前面提到的故事也通常以“虎皮/虎衣”做为变化的媒介。
从远古到清朝,虎患一直存在,这成为虎类故事不断延续的动力。但随着虎神信仰的逐渐淡化,人虎故事慢慢失去了古老的神秘色彩,隐入动物易形小说的整体行列中。
“人虎易形”的志怪小说,虽然很多只是没头没尾的小短文,但也有部分是借神鬼之事寓教于人、寄托时事感慨,这与古人的文以载道传统有关。
“人虎恋”的故事表现出男女因价值取向的不同而产生的婚姻悲剧,也暗指了古代男尊女卑的等级秩序对家庭与婚恋造成的影响。
“义虎”形象的出现,或许是为了形成一种反差——被人们憎恶的野兽尚有人性,但很多人却心肠歹毒,以此来劝诫世人要行善事、做好人。
“薛道询”的故事中,他在服“散”后化虎。“散”就是五石散,对于这种药,鲁迅曾解释说,“药性一发,稍不留心,即会丧命,至少也会受非常的苦痛,或要发狂,本来聪明的人,因此也会变成痴呆”“晋朝人多是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大约便是服药的缘故……有时简直是近于发疯”。五石散流行于贵族阶层,时人写服散之人变成老虎,吃人敛财,后来还做官的故事,或许包含着一种对世事不公的讽刺和隐喻。
在“作恶化虎”类小说中,人化虎和虎吃人都由天意所定,但人虎在协商后破解了天意,体现了人定胜天的思想。
向杲“复仇化虎”的故事,也表达了蒲松龄刺贪刺虐的思想。正如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所说:“集腋成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如真似幻的“人虎易形”志怪小说,不仅是人们对虎的想象,也是对自身与他者关系、对人生事理的认识和态度。但遗憾的是,不同于青白蛇和狐妖,虎类志怪故事虽然塑造了许多老虎,但没有一个突出的、能够代表老虎的形象,也没有哪个老虎被完全人格化,成为某种品质的象征。
参考资料:
1、周沫:《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中的人化虎情节》,《安徽文学》,2008年第9期;
2、孙国江:《虎伥故事的历史根源》,《民族文学研究》,2013年第5期;
3、胡湖:《中国的虎故事与虎文化——以古代文言叙事作品为中心》,上海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9年;
4、吴方:《唐代虎类小说研究》,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1年;
5、王金碧:《中国古代人化虎文言故事研究》,北京外国语大学,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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