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夏,鼎盛时期的陆氏家族,前排左起:陆清贲、陆敏吟、士谔母徐氏、陆清婉,后排左起:陆灵素(守民)、陆士谔(守先)、陆达权(守经)、陆保权(守坚)(陆贞雄提供)
陆士谔嫡孙陆贞雄(大食)
一个沪上家族的百年世博梦想
100年前,一个叫陆士谔的青年创作了幻想小说《新中国》,他不仅预言了“万国博览会”在上海浦东举行,文中诸多细节竟与一百年之后的现实精准吻合,丝丝入扣
本刊记者 陈磊 发自上海
100年前的奇梦
第七届世博国际论坛开幕式上,温家宝总理的发言中有这样一段话:“1910年,一位叫陆士谔的青年创作了幻想小说《新中国》,虚构了100年后在上海浦东举办万国博览会的情景。”
在随后再版的《新中国》里,人们发现,这位叫陆士谔的青年,以梦境为载体,不仅预言了“万国博览会”在上海浦东举行,而且生动描绘了上海为此建成了过江隧道和地铁,他预见到浦东将成为银行入驻的金融盛地,其繁荣程度不输浦西。诸多细节竟与100年之后的现实精准吻合,丝丝入扣,令人称奇。
书中写道:
话说宣统二年正月初一日,在下一觉醒来,见红日满窗,牌声聒耳,晓得时光不早,忙着披衣下床。开出门来,见客堂中双烛辉煌,香烟缭绕。
……
走出车站一瞧,不觉大惊。见一座很大的铁桥,跨着黄浦,直筑到对岸浦东。忙问女士:“这大铁桥几时建造的?”
女士道:“足有二十年光景了,宣统二十年,开办万国博览会,为了上海没处可以建筑会场,特在浦东辟地造屋。那时,上海人因往来不便,才提议建造这桥的,现在浦东地方已兴旺得与上海差不多了。中国国家银行分行,就开在浦东呢!浦东到上海,电车也通的。”
我道:“怎么桥面上不见有电车轨道?”
女士道:“云翔,你总是四十年前的老知识。方才我同你不是坐过电车么?那电车不是在隧道中行走么?”
我道:“不错,方才电车果在隧道中行走的。但是上海到浦东,隔着这么大一个黄浦,难道黄浦底下也好筑造隧道么?”
女士道:“怎么不能?你没有听见过,欧洲各国在海底开筑市场么?筑条把电车路,希什么罕。”我听了,不胜奇诧。
……
被门限儿一绊,“拍塌”一交,就此跌醒。见身子依旧睡在榻上,一个女人站在榻前,却正是好友李友琴君。才知方才的,乃是一场春梦。今年依旧是宣统二年正月初一,国会依旧没有开……
女士笑道:“这是你痴心梦想久了,所以,才做这奇梦。”我道:“休说是梦,到那时,真有这景象,也未可知……把这梦记载出来,以为异日之凭证。”女士就瞧着我,一句句地写,写至上灯时候,方才完毕。
外省青年进上海
这位名叫陆士谔的青年,1879年出生于青浦(今属上海)朱家角。当时的青浦,归江苏省管辖,偏僻落后。直到1895年4月,该县才第一次拥有机动航船,载运客货通往外埠。
原是书香门第、三国陆逊后人的陆家,由于“洪杨乱起”而家道中落——“乱事定而故居半成瓦砾,于是艰苦经营,省衣节食,以维持家业,及今已逾二代,犹未复归”。
陆家子孙屡屡提及的例子是:当时家贫,吃饭没有小菜,梁上挂着一条咸鱼,孩子们看一眼咸鱼,吃一口饭。如果孩子眼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大人就会叫:“咸死了,咸死了!”提醒他们不要多看。
在这样家庭中成长的陆士谔,喜读“稗官野史”,幼年时还曾跟着朱家角名医唐纯斋学过几年中医,但作为家中长子,他最大任务是养家——14岁那年,陆士谔离开青浦,独身一人闯荡上海。以今天的视角来看,100年前的小陆就是一名怀揣梦想赴上海的“打工者”。
彼时的上海,洋行遍地、富商云集,但这不是穷小子陆士谔的天下——没有钱,没有亲戚和门路,带着一口青浦朱家角乡下口音的他,只能在“典当行当学徒,街上敲锣、卖唱、作韵书”。
3年后,看着儿子闯荡上海并不成功,干的都是“低等营生”,秀才出身的陆父让士谔回青浦,继续研习中医。
学医之余,素喜剑侠小说的陆士谔,“所读既多,未免技痒,遂于诊病之余,摇笔舒纸,作剑侠小说。在当时不过偶尔动兴,聊以自遣,不意出版之后,竟尔风行,实出余意料之外。”
据《陆士谔年谱》,1900年前后,陆士谔再次闯荡上海,此行,已经21岁的他结识了世界书局的经理沈知方,以及孙玉声。
孙玉声这时在福州路麦家圈(今上海山东中路、广东路一带)开设上海图书馆,知道陆士谔学过医,就劝他一面写小说,一面行医,且允许他在上海图书馆设一诊所。
作为医生的陆士谔,寂寂无名,难以糊口,不得已,只得一边创作小说,拿给各出版社赚些稿费;一边利用诊所门面,出租小说书籍供人阅读,聊补家用。
撰写于1910年的《新中国》提及,面对房东大年初一“恭喜发财”的客套,31岁租房居住的陆士谔还礼不迭:“我是半生潦倒,一世清贫,这发财,只好瞧着阁下发了。”
因为撰写小说的缘故,陆士谔结识了浙江镇海茶商之女李友琴,后结为夫妇。李友琴是陆士谔小说的“粉丝”,是一个文艺女青年,爱慕陆的才华,所以不嫌其寒素,愿意下嫁,并多次为士谔小说写序、跋及总评。在《新中国》一书中,李友琴还以书中人物出场。
沪上发迹
陆士谔在上海滩的发迹颇有些偶然。
1915年,妻子李友琴病故,身为医生却无力挽救妻子的生命,眼睁睁看着她英年早逝,陆士谔悲痛不已,“常以医术不精未能挽爱妻为憾,遂更发奋钻研医学”,出医学专著多部。
结果,远避松江的陆士谔,“自《医学南针》出版而后,远客搭车来松者,旬必有数起,均系久年杂病。”
1925年,直系军阀孙传芳与奉系军队在松江等地展开战争,陆士谔关闭位于松江的诊所,“避难来沪,聊假书局应诊,无意久居”。
不想,在福州路鱼龙混杂、烟花遍地的贫民窟中,陆士谔被一富商相中——有一广东富商路过上海图书馆,看到士谔正为病家诊脉开方,就上去攀谈。一交谈,觉得陆士谔精通医学,请其出诊,为妻治病。
此时,富商之妻已经骨瘦如柴,气若游丝,卧床月余,遍请名家诊治,病情却日见沉重,饮食不思,气息奄奄。富商请陆士谔来看病,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诊脉后,士谔开好药方,说:“先吃一帖。”第二天,富商又到诊所相邀,说病人服药后就安然熟睡,醒来要吃粥了。也是医缘,如此这般,经过半个月的诊治,病人竟霍然而愈。富商感激不尽,不但重金相酬,还出钱登报鸣谢了整整一个月,陆士谔由此医名大振。
陆士谔嫡孙陆贞雄介绍,出名后的陆士谔,用12根金条向天蟾舞台老板顾竹轩(当时沪上人称“江北大亨”)购下汕头路82号三上三下的石库门房子,正式有了自己的宅所,青浦穷小子变成了“沪上十大名医之一”。
正在孕育之中的巨变
其时上海各路人等繁杂,风云暗涌,之后中国社会的许多重大变化,仿佛一个秘密,正静静孕育在黄浦江畔的繁荣与杂乱之中。
陆士谔的汕头路诊所旁,有一户大名鼎鼎的邻居,那就是中共六大前后中央政治局的秘密办事处,它的后门就在汕头路44号,从1927年9月起,邓小平、周恩来、秦邦宪(博古)等中共高层干部在此工作,历时3年。
据陆贞雄介绍,文学巨匠巴金,当时也是汕头路82号的常客。原来,巴金的弟弟李济生要开一家出版社,而巴金与陆士谔三子陆清源是文友,于是就租借陆士谔的西厢房开办了平明出版社。
发达之后的陆士谔没有丢掉自己写小说的爱好,诊治病人之余,依然摇笔舒纸,沉浸在自己的小说世界。
据陆士谔研究专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田若虹教授考证,活到66岁的陆士谔,一生写过上百部小说,涉及各个类别。
如《血滴子》,此书以逸闻压过正史,使得世人多以为雍正之传位和丧命,出自血滴子之手;又比如《新上海》,成为谴责小说的代表,199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十大古典社会谴责小说”,《新上海》与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等并列;以抗击八国联军为题材的小说《冯婉贞》的部分内容被编入《清稗类钞》,后又被编进历史课本……
可是,在中国近代小说史中,陆士谔地位并不高,阿英的《晚清小说史》多处提及陆士谔,称其作品“不足观”或是“粗制滥造之讲史”。
然而,陆士谔小说中大量对于中国未来社会的想象,却在今天变成现实。
如:“马路中站岗的英(国巡)捕、印(度巡)捕,一个都不见,就是华捕,也都换了服式,都穿着中国警察号衣”;“跑马厅”(今人民广场)里建起“新上海舞台”(今此处确实建起“上海大剧院”);“现在治外法权已经收回”,“洋人变得谦和”;“汉文汉语成为世界公文公语”;“中国制造了‘醒狮’号飞舰,居然能将国人送上月球”;“且已实行社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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