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当皇帝,最拿得出手的两个大招,一个是斗权臣,一个是堵老百姓的嘴。
众所周知乾隆他爸爸雍正非常喜欢搞一些类似于“朕就是这样的汉子”的形象工程,其实四爷对大臣们还说过比这更肉麻的话:朕即位以来,朝内的大臣,一日不曾相离者,惟卿一人;虽是君臣,情同契友。被皇帝表白的这位大臣,就是张廷玉。
张廷玉是安徽人,康熙的秘书出身,雍正上位后,张廷玉步步高升,做到大学士和军机大臣,雍正对他宠爱到什么地步?临死前特地留下遗嘱,让儿子(乾隆)在张廷玉死后配享太庙,到阴曹地府继续伺候自己,一直到后来的辛亥革命,整个清朝能享受到这种待遇的汉人,也只有张廷玉。
乾隆朝的前十年,大臣们分为张廷玉和鄂尔泰两派,当然这两派并不是单纯地以汉臣和满臣划分,鄂尔泰的党羽里有汉臣,依附于张廷玉的也有满臣。乾隆一开始采用拉一派打一派的做法,一直挤兑鄂尔泰,而对张廷玉这个三朝老臣非常礼遇,还特地写诗赏赐:潞国晚年尤矍铄、吕端大事不糊涂。张廷玉能混到这个位置,当然心里明白乾隆这个笑面虎迟早会收拾自己,鄂尔泰死后,他就趁着参加宫廷新年宴会的时候找乾隆请求退休,说我都快80岁了,996实在干不下去了;但乾隆不准,对张廷玉说我爹对你多好啊,你现在咋能说不干了就不干呢?为了报答我爹他老人家,你得学诸葛亮哇。张廷玉心想你这就是要我干到死啊?他小心谨慎了一辈子,这次也不知怎么了,竟然纠正领导说:人家诸葛亮是碰上阿斗这样的废物,才当个社畜累死的;我比诸葛亮幸福,盛世明君啊,当然可以放心大胆地享受生活了。
张廷玉可能觉得自己说的这话非常有水平,奉承皇帝是鸟生鱼汤,但到了乾隆耳朵里全变味了:敢情你想不干就不干,你算老几啊?他毫不给张廷玉面子地反驳说:你这是一个配享太庙的大臣应该说的话吗?张廷玉也是老狐狸了,一听乾隆把话说到这份上,马上摘下帽子、跪下痛哭流涕,把领导责备他的话堵了回去。乾隆心想大过年的,你这是给我嚎丧呐?就让太监把张廷玉拉起来扶了出去。但这还没完,第二天乾隆就给全体大臣下了一道上谕,把张廷玉要退休的这件事详详细细地给每个人讲了一遍,这就等于公开扇张廷玉的耳光,而且也明确告诉大家:你们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才,我让你们站着,你们就别想着坐下,少说话,多磕头,老老实实干活,不要给脸不要脸。
张廷玉就这样又撑了一年,身体实在不行了,又找乾隆提出退休,乾隆说那好吧,咱俩撒哟娜啦吧,张廷玉也不知道皇上怎么就突然发善心了,高兴得回家就收拾行李,但转念一想,皇上去年暗示我说不能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万一我退休了、皇上不让我配享太庙了怎么办?他可能也是得阿尔兹海默了,竟然写了一封奏折给乾隆,要求皇上落实他死后能去阴间陪伴雍正的资格。乾隆看到这个奏折后大怒,又写了封公开给全体大臣的上谕把张廷玉夹枪带棒地损了一通,最后说为了尊重我老爸的选择,还是开恩让老张死后下去陪他老人家。但他又把一份历朝历代配享太庙的名臣名单下发给张廷玉看,言外之意就是你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张廷玉还哪敢再废话,谢主隆恩之后赶紧卖掉北京的房子回老家,结果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学生、皇长子永璜死了。
乾隆对他的儿子们其实并没太深厚的感情,但这不妨碍他要求别人必须为他儿子的死沉痛哀悼,张廷玉就倒霉地撞到枪口上:你是我儿子的老师,结果我儿子死了,没见你多难过,相反还要跑路,真不拿我们爱新觉罗家的人当黑社会了?于是召集群臣开了一个大会,讨论张廷玉多年来在工作岗位上混日子的态度问题,又问了一个问题:钥匙5块钱一把,你们说张廷玉配不配?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说:不配。张廷玉给康熙、雍正、乾隆三代人打了一辈子的工,结果搞得灰头土脸地退休,别说配享太庙了,连爵位也被剥夺了。他回到老家后就隐居起来,当地的官员也不敢来看他,但即使沦落到这般田地,乾隆也没放过他。没过多久,在遥远的北京,有个御使参奏四川学政朱荃的老娘死了,却没有按照惯例辞职守孝,而是为了仕途,隐瞒了老娘的死讯。乾隆大脑里的联想功能特别发达,他想起了朱学政的儿女亲家叫张廷玉。
乾隆一查,发现张廷玉和朱荃结为亲家,就是在自己的乾隆朝。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张廷玉不把自己这个领导放在眼里啊。他派内务府大臣率领兵丁去安徽抄张廷玉的家,把他爷爷和他爸爸以及自己这50年来赏赐给张廷玉的字画、珠宝全都收回来。抄家结果让乾隆很吃惊,张廷玉是个清官,位极人臣,家里却没几个钱,也没有多少田产;皇帝赏赐的字画、珠宝全都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更出乎意料的是,张廷玉在日记和书信里,写的都是对皇帝的感恩和热爱。乾隆是踢皮球的高手了,他问大臣应该怎么处理张廷玉,大伙都说张廷玉这个老骗子太不是东西了,竟然辜负皇上的恩情,找了这么一个亲家,应该抓起来咔嚓了。乾隆一摆手:要以德服人嘛,他是对不起我,但我不能对不起他,就这么算了吧。
张廷玉虽然没有被治罪,但身败名裂,他在朝中的派系树倒猢狲散,成为一盘散沙。张廷玉在老家又屈辱地活了几年,终于死掉了。乾隆看火候差不多了,又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下旨说毕竟我老爸的遗嘱里写明要张廷玉配享,我是个孝子啊,不能违背他老人家的遗愿,所以张廷玉的事就翻篇了,就让他进太庙吧。然后又写了一首诗来表扬自己:求享彼过昭,仍享吾意精;斯人若有知,犹应感九京。意思就是说张廷玉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但是我又这么地宽宏大量,真是一个好皇帝啊,张廷玉现在在阴间肯定正对我烧香磕头呢。
乾隆对大臣们冷酷无情,对老百姓们更没有一丝半点的仁慈。
乾隆38年(1773年),为了弘扬盛世的主旋律,乾隆下令编修四库全书,并要求全国人民踊跃献书给国家,当然编书的目的是为了禁书,收上来的书中如果有负能量的,与主流价值观相悖的,顺便就销毁了。但各地官员们也是多年来官场中摸爬滚打一路混过来的,他们又怎么可能会把自己辖区中有问题的出版物交给皇帝?对此乾隆非常不满,正好在这个时候,江西发生了王锡侯案。
王锡侯是个60多岁的老举人,家里很穷,就编了一本叫字贯的字典卖钱,勉强度日。结果新昌县有个叫王泷南的清朝小pinky,他向县令举报说这本字贯大逆不道,应该法办作者。县令说这就是一本普通的字典,什么地方大逆不道了?王泷南说:这本字典的序言中写了康熙字典检索不太方便,字与字之间没有联系;而他的字贯里则把同义字都放在一起,方便查找。不知道是这个县令的水平不如王泷南高,还是他不想小题大做,就说这也没什么大逆不道吧?王泷南着急起来,连忙说,康熙字典是圣祖御制,王锡侯一介草民,敢说康熙字典不方便检索,这是赤果果地大逆不道哇!县令这下也不敢捣浆糊了,连忙把这个举报案上报给江西巡抚海成,海成又上报给了乾隆,并附上自己的处理意见:本书无其他悖逆之处,建议革去王锡侯的举人身份。
但乾隆对海成的处理意见非常不满,因为他在字贯中又找出举报者王泷南、江西巡抚海成没发现的一处反动言论:中国统治者的名字都是不允许被老百姓们提及的,王锡侯在编这本字典的时候,还特地提醒读者玄、烨、胤、禛和弘、历这六个字千万不能写全、或者改用其他同音字,得避讳。
乾隆很生气:你把我当傻子吗?你说这六个字不能写,但为啥你自己还写?
可是编字典,又怎么可能不把这六个字写全呢?这个乾隆就不管了。
于是王锡侯案成了特大逆案,王锡侯本人被判凌迟,儿子和孙子共7人被判斩立决,妻子、儿媳及未成年的孙子发配为奴。后来皇帝开恩,王锡侯的凌迟改为斩立决,儿孙的斩立决改为斩监候,也就是可以在牢里多活一段时间,秋后问斩。王锡侯家破人亡后,根据新昌县县令的报告,王家所有家产、包括锅碗瓢盆和小猪母鸡在内,总价值60两银子。
江西巡抚海成因为一开始轻判王锡侯,被乾隆认为是玩忽职守、包庇逆犯,结果也被判为斩立决,后改称斩监候;他的上司、两江总督高晋也被牵连,降了一级。
至于举报者王泷南,史书上没说他后来怎么样了,可能在混知乎。
乾隆45年(1780年,美国那边华盛顿正在打独立战争),广西的一个叫吴英的老秀才守在布政使出行的路上,献出一份自己写的治国方针请布政使大人过目。在历朝历代,一些考不上功名、又没钱捐官的读书人都会通过给官员献自己写的书或文章,谋求一个上升通道。但这次吴英倒了大霉,布政使随便一翻这篇文章就看到里面有两处犯了乾隆的讳“弘”,当场下令把吴英五花大绑押入大牢,并上报广西巡抚。巡抚也很重视这个案子,马上派人抄了吴英的家,把老头子的家人全抓了起来,甚至连老头子进城住的客栈老板和店小二也抓了,并且严刑拷打。最后的判决结果是:吴英生逢盛世,不安分守己、竟敢妄议国政,还冒犯皇上圣讳,以大逆罪凌迟处死;吴英的两个儿子、一个弟弟和两个侄子年满16岁,以连作罪斩立决;吴英和他弟弟家的所有女眷和16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发配为奴。
这份判决书交到乾隆手中之后,乾隆经过与大学士们的慎重讨论,维持主犯吴英的凌迟与女眷、未成年人被罚为奴的原判,只是把吴英的儿子、弟弟和侄子们的斩立决,改为斩监候,当时是9月,也就是说这几个人可以多活半个月,以示皇帝的龙恩浩荡。
献治国方针是妄议国政,献普通的文章也不行。
有一次乾隆去给老爸扫墓,有个山西的秀才冯起炎在路边探头探脑,当然连皇上的车驾都没看到、就被侍卫们抓起来了。这个家伙献的是自己写的关于诗经的论文,类似于现在专门卖给小学生的那种唐诗三百首注释,水平很差,但献文章的动机却让审案官员们暴笑:这位冯秀才看中了自己两个表妹,一个13岁,一个17岁,他想都娶了,但家里没钱,而且两个姨妈(是的,是两个姨妈家的两个表妹,不是一个姨妈生的两个表妹)也不会答应,于是就想起皇帝了,戏文里都说了,才子向皇帝献书,皇帝爱才,赐锦冠玉带,就可以奉旨成婚了。
乾隆拿到主审官呈上来的案卷后哭笑不得,特别开恩宽大处理,当然这个开恩不是他派人去给冯秀才说媒,而是免去冯秀才的死罪,仅仅是刺字发配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
最后提一下乾隆编修四库全书时所销毁的禁书。一开始被烧的是记录满清入关后烧杀抢掠等暴行、表达不满情绪的民间野史笔记、文件档案;
然后是宣扬华夷之防、有反清思想的书籍;
以上两类其实已经被乾隆他爷爷和爸爸烧得差不多了,乾隆查缺补漏、斩草除根,把检验标准提升到书中有“虏“、”戎“、”狄“、”胡“这些敏感字的高度;
再到后来,提到明、清也不行了:
乾隆42年(1777年),江苏发生了一起文字狱。一个叫蔡嘉树的农村无产者为了霸占当地地主徐家的田地,向官府告发徐家老太爷徐述夔写过一首反诗: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江苏布政使陶易说你是文盲吧?这句诗的意思是明天早上展翅高飞上天堂。没想到这个案子上报到朝廷,乾隆对陶易说你们的革命警惕性太差劲了,这么明显的反清复明看不见啊?于是徐家家破人亡,徐述夔和他的儿子当时已经死了,被开棺戳尸、枭首示众;徐述夔的5个已成年的孙子斩立决,后改为斩监候;3个孙媳和2个未成年的曾孙发配为奴;连带着没有及时发现这个谋逆大案的江苏布政使陶易也被判为斩监候,不过没等到砍头就病死在狱中了。
最后,就算不提“明”、“清”,只要认定文字内容有问题,也要被砍头。浙江人卓长龄出版了一本诗集叫忆鸣集,被人举报说鸣和明是同音字、忆鸣就是思忆前明的意思,卓长龄和儿子当时也已经死了,他的孙子卓天柱替爷爷掉了脑袋;湖北人石卓槐写了几句诗“大道日已没、谁与相维持“,被组织认定是恶毒攻击国家吃枣药丸,凌迟处死,成年男性家属斩立决,女性和未成年男性家属发配为奴。
就这样,中国进入了一个琴瑟和鸣、水到渠成的盛世。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乾隆在驯养臣民的奴性方面,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清朝帝王中的第一人。
(本文史料来自于张宏杰所著饥饿的盛世中第四章:权臣的结局和第六章:文字狱-盛世需用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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