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认为的风流人物，

理应是帝王将相，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一统天下。

又或者像正始文士，竹林七贤那样蔑视名教，放浪形骸。

又或者是像诸葛亮在赤壁、谢安在淝水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

又或者是唐朝的酒八仙不醉不休，以诗赋酬唱。

长大后才醒悟活出名士风流，只是吃饱了撑的白日梦。做人在红尘折腾，少不得受挫挨骂，经历过命运的颠簸，就愈发欣赏那艾谢扼住命运喉咙的人物。

所以再读《报任安书》，里面的人物都觉得很倜傥风流：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报任安书》

写出这段激昂文字的作者，则是风流中的风流！他就是太史公司马迁！

十几年的校园，同学们写作文，一写到顽强不惜的人物，总会使用司马迁作为素材。为什么司马迁成为热饽饽的素材，原因我想大家都知道，因为他受了宫刑了，奇耻大辱。懵懂的少年谈及这段历史，脸上总带着恶意的笑容。如今我对调侃不以为然，在人格尊严被击碎的绝望下，他依然活下来，一生何求？就为了完成前无古人的《史记》。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太史公之才可敬！

“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太史公之德更可敬！

1. 继承父亲的遗志

司马迁的出生在长安郊外的龙门，时间距汉初立国有七十年光景，朝廷刚独尊儒术，文化上还承接着先秦的百花齐放。司马迁的一生与“历史”有不解之缘，注定要成为史学大家。

他的父亲司马谈也是位史官，跟儿子谈起祖宗家事，也是一款祖上阔过的自豪：

“余先周朝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

司马谈跟方士唐都学过星相时历，向“中大夫”杨何那儿学过《周易》，他治学与道家、阴阳家有莫大的关系。

司马谈把他的学问，都付诸一篇著名的论文《论六家要旨》。他把先秦的学术分为了六个流派，俨然的大家风范。司马谈业已计划重拾祖业，他有满腹的经纶，想成为一位卜筮吉凶的天官，秉笔直书的史官。

司马迁回忆童年“年十岁则诵古文”，父亲送他到小学认字读书，还邀请孔安国授古文《尚书》，董仲舒授经学。

在大师门下受业，是司马迁的幸运，形成了他儒道杂糅的思想风格。

元封元年，司马谈因病留守洛阳，未能东巡泰山、观看难得一见的封禅大典，积忧成大病，无力回天。司马谈临终恳切对儿子说：

“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

司马迁是承君此诺，必守一生的人，他一生无改父之道。

他想不到父亲的遗愿，会成为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2.游遍天下，与古人谋

前几年，一份“唐宋文学编年地图”火了。

网友才觉悟，李白、杜甫、苏轼...都是读万卷书的名士，更是行万里人的背包客。原来每个人诗词中藏有无限险峰的文人都是徐霞客。

司马迁的“史学编年地图”一旦画出来，比起以上几位也不遑多让。

他二十岁就独身离家行天下，他抱着求真的精神，游览名胜，实地考察。

在淮阴，司马迁打听韩信的故事，传说韩信的母亲逝世，选了个很高的茔地，旁边可住万户人家，使母亲死后不寂寞，司马迁到实地一看，果然如是。

从江淮到浙江会稽，那是治水的大禹长眠之地，他听说大禹住过的地方叫禹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洞穴里打卡。

从会稽到九嶷山，司马迁拜访了儒家圣王虞舜最后的归宿。

接着顺流北下来到长沙，长沙之行激发司马迁忧伤的思绪。他看着东流的汨罗江，想着那个志行高洁，悲愤绝望的大诗人屈原，回忆到英年早逝的天才贾谊在此经历人生低潮。

最后司马家回头北上，到姑苏凭吊吴王夫差，到齐鲁练习乡射，看大行礼官去表演三代损益的“礼”。仕宦之后，司马迁还有崆峒护驾、奉使蜀滇两段长途旅程。

司马迁重踏了囊昔人物的足迹，他终于可以大胆说出

“余尝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

周穆王驾八骏西游，秦始皇东巡，所走的路都没有司马迁走的多。

后世的儒学大师扬雄形容司马迁:

“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

好奇就是浪漫精神的最露骨表现。因为司马迁好奇，所以他二十岁壮游，“探禹穴”、“窥九嶷”、“浮沅湘”、“厄困鄱、薛、彭城”！

从此他的阅历，足以支撑起一本皇皇巨著，诗与远方都为《史记》作铺垫。

3.好奇、爱才的本性

太初元年，司马迁三十二岁，有两件不朽的事业与他有关，一是完成了太初历的修订，一是开始了《史记》的编著。

为了《史记》，司马迁可以放弃一切社交活动：

“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

如果一帆风顺，司马将会无灾无难度过此生，可惜天意弄人。

汉高祖所封的一百四十多位功臣，到武帝年因为子孙犯法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此仅剩四人。

一场无妄之灾也正悄悄向司马迁迫近，给他带来肉体上的与精神上的双重灾难。

李陵伐匈奴兵败被俘，汉武帝盛怒。司马迁为李陵辩护，触怒天威，判处死刑。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

一旦就此命入黄泉，司马迁又怎样完成父亲的遗愿？他以受宫刑换取残缺的余生，就为了没有完成的《史记》。

世间少了一位男人，但多了一位汉子，活着比死亡更残酷，带着精神创伤活下去，相比一死了之更是血淋淋的残忍。

千年后的张岱，他的处境恰似司马迁，友人来信质疑张岱，明朝既亡，你为什么不一死报国？张岱的回应铿锵有力，因为记载故国的《石匮书》还没写完啊！司马迁跟张岱的心态如出一撤！

但张岱是不走运碰上了明亡清兴的历史周期，司马迁是为李陵说好话而挨刀。

那司马迁的悲剧可避免吗？从人格而言，大概是不能。

因为司马迁好奇，所以他的文字不拘一格，风格多变，正如诡幻的天气，兼有和风丽日、狂雨骤飙！

正因为司马迁多爱、好奇，所以他爱世间一切奇才，乃至有才之士！在《史记》里，他不吝惜表现对可敬之人的欣赏。他最敬仰辅助武王灭纣的圣人周公，他哀惜李斯、韩信、周勃，认为他们之所以失败是有圣人之才，无圣人之德。

司马迁最爱有悲剧性质的人物，在项羽与李广身上体现出极致。他形容项羽“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李广“才气，天下无双”且自负其能”，对悲剧性质的英雄，他都是掏心掏肺地惋惜。

李陵案决然不会是一件黑天鹅事件！

司马迁的真诚，使他不会说违心话，不肯谄媚奉上。

司马迁的仁义，更使他不能怯懦地隐藏勇气。

李陵是李广的孙子，名门之后，“善骑射，爱人，谦让下士”！

以司马迁的多爱好奇，又怎能眼睁睁看着李陵蒙冤呢？

《史记》是司马迁生存的意义，好奇爱才则是司马迁的人格风流，再多苦难，万死不辞。

4.道家的士人与儒家的史官

剖开司马迁的人格，我们可以发现他有浪漫与正直的两面。

司马迁的浪漫主义，来源于楚文化。高祖起势于楚地，带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信念战斗。很自然地，文化精神上，汉朝不是承接秦国，而是楚国。

汉朝沿袭了楚国的语言；先秦古人尚友，但汉朝之后尚左，乃楚地的风俗；楚歌、楚舞在汉朝流行，高祖刘邦唱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就是楚歌。可以说西汉初年的文化就是楚文化。

屈原对司马迁的影响尤为剧烈。《楚辞》汪洋恣肆的文风，陶冶了司马迁，奔放的情感，对苍生的悲悯。屈原在郢都被破毅然投江自杀，这种浪漫的悲剧色彩，与《天问》、《招魂》的哀歌交织，震荡了司马迁的内心。司马迁承认命运之势不可挡，一面同情那些作“螳螂挡车”的英雄，所以《史记》总是激扬着“悲剧意识”。

发源自楚地的道家思想，更是司马迁的思想归止。道家的天道观念，使司马迁得以在云端俯视世间的变迁，他在曾经指出：“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在纷扰的世界中，顺应自然，超脱苦难地生存，是司马迁中心的理想。可以说道家思想，也拯救了李陵案之后，司马迁的严重精神危机。

作为儒家的史官，司马迁与孔子心心相印，他是孔子百年后的知音。司马迁在《史记》里引用孔子的话大多二十多处，为所有人物之最多。仿佛孔子的箴言已经深深地刻印在司马迁的脑海中，他可以随手提取。司马迁最爱“六艺”的《春秋》，这是孔子亲笔褒贬千古人物的微言大义之作，在公羊学盛行的西汉，孔子更是以历史大法官的形象符合出现。

引用《司马迁之人格》的一段话：

《春秋》绝笔于获麟，《史记》也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照《史记》上说，孔子是厄于陈蔡，才作《春秋》的，而司马迁却也是“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才“述往事，思来者”的。

是不是司马迁若即若离，有意无意地模仿他的偶像？

史记的《孔子家语》也正是一个伟大人物的失意之旅。司马迁掾笔下的孔子心怀救世，却从不跟俗世妥协。司马迁彻头彻尾的反功利精神（如《叔齐伯夷》列传），不以成败论英雄的态度（如项羽本纪》），都受孔子的深刻影响，这正是知音的精神契合。

尾声

公元前87年，司马迁逝世，关于太史公的晚年，史书没有记载。

此时，卫青死了十三年，张骞则死了二十六年，霍去病死了三十年，李广是死了三十二年。

一个时代即将落幕远去。

驰骋与豪情！这是西汉武帝年间的时代基调，而司马迁则把一个精彩的时代，串联起前面三千年岁月，以文字留下来成为不朽。

不屈不挠与命运做斗争，去除雕饰真情实意做人，那就是司马迁的风流，风流尽在《史记》！

参考资料：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

《史记》

《报任安书》

《略论司马迁与道家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