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地位非常特殊。

红楼、水浒、西游、三国这些名著，历来家喻户晓，而金瓶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国内读者几乎很难有机会读到这本书。这自然是因为此书中涉及到了大量的男女房事描写，对社会黑暗的剖析过于直白。

西门庆十兄弟结拜

《红楼梦》描绘的是一个诗礼簪缨的贵族家庭，审美倾向趋于一个“雅”字；《水浒传》中官场腐败，社会黑暗，但至少还有梁山好汉揭竿而起，带给读者一种反抗的阅读快感；

可《金瓶梅》太过现实，现实到让人喘不过气来，全书只有一种色调黑白的绝望感，它很难真正被搬上荧屏，当作一种价值观来宣传。

要读通《金瓶梅》，就要了解该书的一些写作方式。其实《金瓶梅》严格来说，更像是古时说书人的一种底本，因为要对着台下听客们一字一句地说书，就导致书里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情节。

西门庆妻妾簇拥

比如万历本《金瓶梅词话》，开篇并没有直接讲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而是先讲了一通大道理，以项羽、刘邦为例子，讲述女人的危害，开篇便是一首词：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历史的兴亡成败，与女人有何关系？在封建时代，她们不过是男人的附庸，可一旦出现历史失误，就会把这种责任归结到女人身上。

在古代，用女人当借口很有噱头，容易传播推广，所以说书人在正式说书之前，都会先拿一段历史典故当作引申——《金瓶梅词话》开篇先用千余字，描写项羽之败在虞姬，刘邦之休在戚氏，总结女人的危害，然后才开始写武松打虎，引出西门庆、潘金莲的故事。

王婆贪贿说风情

乍一看，这个开篇其实很滥，引用的也是人人皆知的项羽、刘邦的例子，似乎缺少新意，其实这暴露出《金瓶梅》这本书的话本性质。

刘心武评书时，也提到了这个开篇的特殊性：从这种叙述策略，可知此书原应是说书人说书的一种底本。在茶肆中说书，开始时往往茶客还不够多，所以不能马上说到“正题”，需要拉扯一些历史故事之类，来作引子。

这个开篇的例子，一定要熟滥，让各位看官听得懂，所以举用的是项羽、刘邦的例子。

同时因为《金瓶梅词话》有说书的气质，就导致开篇“武松打虎”一节，在对《水浒传》进行引用时，进行了一些细节上的改编。

比如《水浒传》里，施耐庵描写武松所打的那只虎，乃是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并未详细提及体型大小，而到了《金瓶梅》中，这段描写就被小小修改了一番，原著记：

原来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皆落黄叶，刷刷的响，扑地一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斑斓猛虎来，犹如牛来大。——第一回

这里显然是说书人张口就来的夸张，武松打虎已然是神人了，金瓶中这只猛虎居然有一头牛那么大，武松即便是神人，也打不得牛一般大的老虎。

武松醉上景阳冈

《水浒传》相对写实，不论及老虎体型，但金瓶是说书人的话本，所以的语言都是为了刺激现场茶客们的神经，所以将老虎的体型夸张化，写实性自然就差了些。

另外，武松打虎之后，遇见了当地的猎户。《水浒传》中，武松是在下山途中，遇见了两个假扮老虎的猎户，他们不相信武松能打虎，直到一起上山，看见了血泊中的老虎，这才相信了武松的话。

《金瓶梅》的节奏较快，没有安排武松下山遇见猎户的情节，甚至武松打虎的时候，两个猎户就在旁边看着，金瓶中是这么写的：

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头上戴着虎磕脑。那两人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钢叉，见了武松倒头便拜，说道：“壮士，你是人也，神也？端的吃了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了身躯。不然，如何独自一个，天色渐晚，又没器械，打死这个伤人大虫？我们在此观看多时了。”——第一回

这里的描写显然失真了，武松打死老虎后，又找到棍子回身打了一通，打完想着要把老虎抬下山，结果身子酥软，没了力气。

阳谷县兄弟相逢

老虎已经倒在血泊中，武松又是拿棍子打，又是抬虎，又是歇息，两个猎户却始终在旁看着，如果是惧怕老虎，那么老虎已死，猎户又眼睁睁看着武松拿棍子补刀，抬虎，歇息时，为何也不现身？可见金瓶开篇只是一味借用水浒，删掉了武松下山遇猎户，讲述前因的文字，导致细节处存在问题。

而最能证明《金瓶梅》是说书人话本的证据，便是书中随处可见的“有诗为证”字样。

经笔者统计，《金瓶梅词话》第一回，共有十六首诗，其中打着“有诗为证”烙印的，便有八首，占了相当大的比例。

王婆子贪财忘祸

“有诗为证”这种写作格式，显然是《金瓶梅》的固定风格，从小说内容来看，这部分内容并没有推进情节的实际作用，比如武松打虎之后，描述武松威名大震，有诗为证曰：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冈。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写到潘金莲每日嗑瓜子，勾引闲汉们撩拨时，又是一首“以诗为证”：金莲容貌更堪题，笑簇春山八字眉。若遇风流清子弟，等闲云雨便偷期。

这些诗句的综合质量其实并不高，仅仅是用来辅助说书人把握讲故事的节奏感，讲故事到高潮处，用一些浅显直白的诗词穿插其中，有声有韵，增加讲书的气势，有时候也可能将这些诗词唱出来，增加观众的新鲜感。

武松大闹狮子楼

事实上，不止金瓶梅，三国、西游这些名著的诗词和金瓶一样，也都是附加辅助的作用，从小说的角度来看，它们是用来充数的，可站在说书的角度，却是很重要的节点文字。

目前唯一在诗词上实现突破的只有《红楼梦》，每一首诗都是苦心孤诣写来，还要考虑人物身份、地位、性格的变化，写出符合人物个人人设的诗。

当然，《金瓶梅》借树开花，以水浒武松杀嫂延伸而来，开篇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后文才是发力之处，我们留至之后的文章细细探究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