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篇旧文回答吧
子不语三字,出自论语“子不语怪力乱神”,夫子平生,不说怪力乱神的事儿,但为啥不说,论语里却没提。是不屑于说,还是慎重其词不敢说?这是个谜。袁枚取这个名字,透着一股聪明机巧的劲儿,隐隐又有些自大,夫子不说的事情,我来说说。
袁枚在序言里说,他写这本书的初衷是“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非有所惑也”。这听着有点像聊斋的“姑妄言之姑听之”,但聊斋的态度敬慎,袁枚的态度浮薄,他一开始就明确表示自己是不信的,只是游戏笔墨,觉得有些故事记录下来,或许能够“以妄驱庸,以骇起惰”。
这种漫不经心,倒非常符合当时的核心价值观,当时讲究无关经世济民的妄谈,不能过分沉迷,听可以听,脸上的表情越冷淡越好。但书页翻开一看,袁枚的本性就暴露了——这厮分明也非常喜欢听鬼故事!不但听得兴致勃勃,还讲得别出心裁,新意百出。
《子不语》里的鬼,和聊斋里的鬼又不一样。聊斋的鬼是五讲四美的鬼,蒲松龄很少写极恐怖的场景,鬼半夜现身,多半是来谈恋爱的。害人的极限,就是让书生纵欲过度,生一场大病。《子不语》里的鬼不这样,他们是正儿八经的鬼,不是花里胡哨的鬼,工作时间一心害人吓人,绝不分心搞副业。
比如《子不语》开篇的《李通判》,俨然就是一部香港的僵尸片。广西李通判病死,老奴痴心要以命抵命,换得家主回生。不料请来做法的道士本人就是个妖道——
“目睒睒视老仆,且视且走,绕棺而行,以齿啮棺缝。缝开,闻咳嗽声,宛然家主也。二鬼启棺之前和,扶家主出。状奄然若不胜病者。二鬼手摩其腹,口渐有声。老仆目之,形是家主,音则道士。……家主大呼曰:“法败矣!”二鬼狰狞,绕屋寻觅,卒不得。家主怒甚,取老仆牀帐被褥,碎裂之。一鬼仰头,见老仆在梁,大喜,与家主腾身取之。”
再比如《南昌士人》,讲朋友的鬼魂前来告别,前半截还是聊斋的画风,身死而情不变,相对坐泣,情致悱恻。后半截突然转了恐怖电影频道——
“数语复起曰:“吾去矣。”立而不行,两眼瞠视,貌渐丑败。少者惧,促之曰:“君言既毕,可去矣。”尸竟不去。少者拍牀大呼,亦不去,屹立如故。少者愈骇,起而奔,尸随之奔。少者奔愈急,尸奔亦急。追逐数里,少者逾墙仆地,尸不能逾墙,而垂首墙外,口中涎沫与少者之面相滴涔涔也。”
“垂首墙外,口中涎沫与少者之面相滴涔涔也”,这种特写镜头,让人说什么好,袁枚这个死变态真的是恶趣味。
可能因为作者际遇不同,蒲松龄本来就坐在荒郊野外,对孤灯一盏,窗外萤火乱飞,这时候要是再写点狰狞的鬼故事,岂不是自己要吓死自己。所以,聊斋的鬼一定是善良的好鬼。蒲松龄本人也有点软懦的善良,实在是写不出来像样的恐怖小说,所以聊斋里只有《尸变》一章略有些阴森气味。
袁枚就不一样了,少年赴博学鸿词科,当过六年县令,33岁就借母亲生病为由辞官,在随园过上了美景美人美食簇拥的退休生活。以无子为借口,小老婆都娶了五六个,他需要女鬼来投怀送抱吗?不需要。明烛华堂下,觥筹交错中,百无聊赖,只有什么能激起兴趣?狰狞、可怕、血腥、诡异的场景。这就和你吃饱喝足在电影院搂着爆米花看一部恐怖电影是一个道理,所以袁枚笔下,尽是崇狐厉鬼。
可能年纪不一样了,小时候看《子不语》尽是童年阴影,现在,要二选一的话,我倒更愿意看看《子不语》那些阴森诡异的故事。大概是因为,已经明白《聊斋》里的故事多半是空想,而现实生活的荒芜杂乱,可能《子不语》更接近真实吧。
第二是因果报应。蒲松龄笃信因果必报,他笔下的世界拥有一个设计精密的因果计算体系,这个体系的好处是精密稳妥,让人安心,坏处是枯燥乏味,消亡了生而为人的意义,仿佛一群散漫的粒子,在均强磁场日复一日地做着有序运动。
袁枚不这样,他在行文中往往反其道而行之,鬼魅妖怪的到来,往往是没有什么原因,恰好被选中了而已。害人也就害了,过后未必有办法伸冤昭雪。神明并不聪明正直,反倒糊涂昏庸,往往为鬼役所欺。而鬼役跟阳世的衙役一样,也同样贪酒好赌、惫懒好色,袁枚不止一次记载了手脚孱弱的书生在被鬼役押解的黄泉途中成功逃回的故事,仿佛那不是生死永诀之路,而是轻松的派出所拘留,随便趁看守一个不注意就能撒腿逃脱。总之,在袁枚的世界中,因果不再是硬邦邦的铁律,而是一张有无数漏洞的大网,聪明的凡人有无数缝子可钻。
“仁和秀才陈鄜渠,性颇严正,生一女……忽病重呓语,口称:“我江西布客张四。汝前世为船户,我雇当船往四川,汝谋财杀我,并抉我目,剥我皮,沉我江中,故我来索命。”陈心念谋财之盗,容或有之;剥皮之事,盗未必为。问:“是何年事?”曰:“雍正十一年。”陈大笑曰:“雍正十一年,我女已三岁矣,焉有尚为船户之事?”女忽自批其颊曰:“陈先生好利害!是我错寻你女儿了。与我钱三千,我即去。”陈怒曰:“恶鬼妄诈人,我方取桃枝打汝,焉得与汝钱?”女又自批其颊曰:“陈先生好利害!汝既说我是恶鬼,我将肆恶鬼手段,索汝女命去,毋悔。”陈曰:“此女不孝,我甚厌之;汝同她去,我甚喜。汝能立索其命,方信汝手段;若三日后死,则是吾女之大数使然,非汝手段也。”言毕,女蹷然起。”
也许他只是没办法相信。
袁枚生在一个很温暖的家庭。他的父亲为人正直,曾做过衡阳县令的幕宾。衡阳县令叫高君清,此人是个倒霉蛋,死后因库银亏空,妻儿系狱。袁父千里迢迢赶赴衡阳,告知高君清的弟弟高八——库银亏空是因为高君清受上官讹诈,有账簿为证。状告到大学士迈柱那里,高家亲属得以脱罪。当时上头的贵官打听到高家亲族单薄,曾以三千两银子向袁父行贿,被严词拒绝。
这几乎是传奇里的仗义情节,高八感激涕零,向袁父许下为彼此一对小儿女缔姻,袁家约好要嫁过去的姑娘,就是袁枚的三妹袁机。
袁机字素文,袁枚说她“端丽为女兄弟冠”,是最漂亮的妹妹。自幼好读书,尤其“爱听古人节义事”。长大后高家派人来退婚,说女婿病了。袁机不听,愤而不食。消息传回高家,举族喧哗,“讙传高氏得贞妇”。再遣人来告知:“婿非疾也,有禽兽行,叔杖死而苏。恐以怨报德,贤女无自苦。”
高家人并非不明事理,但袁机一心要做到道德的完美,还是嫁了过去。结果遇上渣男,家暴不说,还差点被卖了抵债。最后袁机与高家离婚,回归母家,不到四十就郁郁而终。
这件事对袁枚的打击很大,他的《祭妹文》甚至与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一起,被称为千秋伤心文字。如果说冥冥中真有因果,那为何一件善事的开端,会最终以一桩祸事结局?
或许正因为善恶难报,袁枚笔下的鬼蜮世界甚至比阳世更加势利,贪财、好色、好面子、官官相护、欺上瞒下。袁枚是做过四年知县的人,不比蒲松龄是官场的门外汉,他对官场的游戏规则门儿清。是以在他笔下,涉及官场的故事格外痛快老辣,比如下面这一则《地藏王接客》
“裘南湖者,吾乡沧晓先生之从子也,性狂傲,三中副车不第,发怒,焚黄于伍相国祠,自诉不平。越三日,病;病三日,死。魂出杭州清波门,行水草上,沙沙有声。”
这个三中副车的书生一厢忿气要找地藏王评理。结果在门口被牛头夜叉拦住索要门包,不得进。
“径至西角佛殿,果有牛头夜叉辈,约数百人,胸前绣“勇”字补服,向裘狰狞呵詈。裘正窘急间,有抚其肩者,葛巾翁也。曰:“此刻可信我言否?阳间有门包,阴间独无门包乎?……跪阶下,高堂峨峨,望不见王,纱窗内有人声曰:“狂生裘某!汝焚牒伍公庙,自称能文,不过作烂八股时文,看高头讲章,全不知古往今来多少事业学问,而自以为能文,何无耻之甚也!帖上自称‘儒士’,汝现有祖母年八十余,受冻忍饥,致盲其目,不孝已甚,儒当若是耶!”
……言未毕,忽闻殿外有鸣锣呵殿声甚远,内亦撞钟伐鼓应之。一“勇”字军人虎皮冠者报“朱大人到。”王下阁出迎。裘踉跄下殿,伏东厢窃视,乃刑部郎中朱履忠,亦裘戚也。裘愈不平,骂曰:“果然阴间势利!我虽读烂时文,毕竟是副榜;朱乃入粟得官,亦不过郎中,何至地藏王亲出迎接哉!”“勇”字军人大怒,以杖击其口,一痛而苏。”
地藏王虽然御下不严,倒有见识,张口就骂书生“作烂八股时文,看高头讲章”,俨然正义化身了,不料被书生窥见下阁出迎一个“入粟得官”的郎中。这就尴尬了,官场的鬼蜮伎俩,被袁枚露了个底儿掉。袁枚借书中人之口大骂“做烂八股时文”,他对科举制度是看得很透,某种意义上比蒲松龄单知道攻击考官昏庸要强。
另一篇《真龙图变假龙图》就更有意思了。单看上段,已经是一段经典、完整的冤鬼复仇故事。加上下段,才明了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区分的那道线一直都在。一旦跨过,铸成大错,只有惊出一身冷汗。
“嘉兴宋某,为仙游令,平素峭洁,以“包老”自命。某村有王监生者,奸佃户之妻,两情相得,嫌其本夫在家,乃贿算命者告其夫以“在家流年不利,必远游他方,才免于难”,本夫信之。告王监生,王遂借本钱,令贸易四川。三年不归,村人相传:某佃户被王监生谋死矣。宋素闻此事,欲雪其冤。一日,过某村,有旋风起于轿前。迹之,风从井中出。差人撩井,得男子腐尸,信为某佃,遂拘王监生与佃妻,严刑拷讯。俱自认谋害本夫,置之于法。邑人称为“宋龙图”,演成戏本,沿村弹唱。
又一年,其夫从四川归。甫入城,见戏台上演王监生事,就观之,方知己妻业已冤死。登时大恸,号控于省城。臬司某为之审理,宋令以故勘平人致死抵罪。仙游人为之歌曰:“瞎说奸夫害本夫,真龙图变假龙图。寄言人世司民者,莫恃官清胆气粗。”
这种故事蒲松龄就写不出来,无关才华,只是眼界不同,世界观也不同。蒲松龄的故事总有些循规蹈矩的稳妥,他不太能够接受世界本元的混沌状态。而袁枚要更自负、更激进一些,他清楚万物的因果相互缠绕,对循着这个因果做出正确的选择颇有信心。譬如这个糊涂官显然袁枚是看不上的,袁枚为官时擅长折狱,这些阴差阳错瞒不了他。
袁枚曾说:“《聊斋志异》殊佳,惜太敷衍。”他大概是不屑于跟乡村教师争胜的,所以在行文中,处处与聊斋反着来。用顺叙,不加渲染,故事讲完即止,篇末绝不评论。看着平淡,但文字有味道,机灵都抖在字里行间。
《子不语》不是悲愤之书,是闲情偶笔而不是心血浇筑,所以题材驳杂,单看故事,好看的不多。倒是从故事反推,窥见袁枚本人的一些观点和思想,颇有意思。人比书耐看,大概也是袁枚始料未及的。
文章出处:公众号 周粥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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