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勃
《史记》的文笔有多么精妙,叙事手腕有多么高明,会把这篇文章拖得太长,而且这种分析方式,实际上也会拉低《史记》的格调——毕竟这是一个随便什么不通的浮夸文字,都有一帮子人在后面叫“好文采”的时代。
倒是不妨说一下史学家和文学家的不同:优秀的史学家,是能够精确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的人;伟大的文学家,则是表达的东西远远比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多的人。
比如英国的大文豪莎士比亚,知识非常贫瘠,许多见识也可说近乎庸陋,但他的戏剧,就是创造了一个能给人无穷启发的世界,这才有了所谓“说不尽的莎士比亚”。
司马迁也称得上“说不尽的太史公”,有今天的信息搜集、检索手段,我们掌握的知识不难比司马迁更多;对许多社会问题的认识,两千多年来不断讨论,研究方法越来越科学,也应该说比司马迁更清晰深刻。但是《史记》的光辉,不会因此黯淡。
比如《史记》里有一个永远无法说清的问题:司马迁究竟是更同情项羽,还是更赞赏刘邦?
司马迁对项羽的态度,《项羽本纪》最后的一段太史公曰,可以说讲得很清楚了:率先起兵反秦,了不起;但政治上没什么见识,最后失败也是必然的,到死还不觉悟,真是荒谬得很了——这差不多也是两千年来的定评。
可是,司马迁笔下的项羽,给人的印象却绝不仅仅如此。一写到和项羽有关的战争,《史记》字里行间,就仿佛尽是金戈铁马之声。项羽用兵,仿佛天神行法,自带滚滚风雷烈烈掣电,看得读者也热血沸腾;诸如“鸿门宴”这样的场合,写到项羽的愚蠢处,蠢则蠢矣,却仿佛充满了萌点;而到兵困垓下,悲歌别姬,又仿佛满纸呜咽,不知道使多少文人才子扼腕叹息,多少多情少女,泫然泣下。
这真是天生的偶像。所以项羽生前,有江东八千子弟为他舍生忘死;而项羽身后,一篇《项羽本纪》,又不知道为他暴涨了多少粉丝。
刘邦是什么样的形象?有人认为,司马迁遭了宫刑之后,痛恨汉武帝,连带也痛恨上了汉朝的太祖高皇帝,所以写刘邦时,极尽丑化之能事。
确实,《史记》写到刘邦的种种劣迹、丑行,毫不避讳。可是,沛县起兵,没有人敢于领头的时候,挺身而出的那个人,是刘邦;秦兵攻势极盛,反秦大业岌岌可危的时候,率领一支孤军勇猛西进的人,是刘邦;军事、后勤、权谋⋯⋯所有的才能都算不得顶尖,可是却能和各个领域的顶尖人才有效沟通,并把每个人都放到最合适的位置上的人,是刘邦;经常做出愚蠢决定,可是一听到正确意见,毫不掩饰自己错误立刻改正的人,是刘邦;曾经百战百败,可是始终不屈不挠,绝不放弃的人,是刘邦⋯⋯这样一个杰出的领袖形象,也正是《史记》提供给我们的。
最后,《史记》还特意补了一笔:那个唱《大风歌》,说我死之后,魂魄还会思念自己的家乡的性情中人,是刘邦。
后世无数史书,写到开国帝王时,极尽美化之能事,可是写出来,却像是一个个假人。要说把本朝的开国史写得激情澎湃充满正能量,也就是司马迁了。看见写了一些污点就以为是“黑”,这种一根筋的饭圈思维,不足以谈论复杂的人类社会。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 刘邦〈大风歌〉写意》,现代
所以,司马迁写下来的,远远不是几个概念所能概括的历史。他笔下的世界,英雄气洋溢又血泪悲情,豪情慷慨又众声喧哗,一个个人物缺陷成堆但仍然光芒四溢⋯⋯他能够让两千年之后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仍然为自己拥有这样的历史为荣。
在司马迁的时代,文学和史学本来就没有分开,甚至于在司马迁脑子里,根本就既没有我们今天史学的概念,也没有今天文学的概念。以用今天的历史研究方法,指出他写的某件事,太注重文学性而未必是事实,这是自然不过的,但对他当时这么写,也要有理解之同情。
而且,严密精确的考据后自然会筛落掉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换另一个角度看,也许自有价值。就像今天,只看知网上的社会学研究论文而不逛淘宝不看抖音不刷朋友圈,对当代中国的了解一定大有缺陷。实际上我们正应该感谢司马迁脑子里没有今天的学科标准,才为我们保存了如此丰富的资料。
或者可以套用恩格斯对巴尔扎克的著名评价,巴尔扎克的作品里,“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东西还要多。”所以对今天的历史研究者(更不用说其他人了)而言,作为文学家的司马迁,也许比作为历史学家的司马迁,要来得更加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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