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志奇怪小说是在今天仍然存在的。泰山府君的形象主要体现在《魏曹丕传》和《东晋干宝传》中。其他怪物小说,如《搜索神后》和《冥想记》也包含在内。通过对《搜神记》等志怪小说文本的解读,在进行深入分析的基础上,可发现其中对泰山府君形象的塑造具有独特的文化特色,魏晋志怪小说将“泰山”这一自然意象附着于神怪鬼魅故事之上,“泰山府君”这一角色的产生展现了魏晋时期自然意象人格化的特点。通过考察魏晋志怪小说中泰山府君形象的特点及产生原因,可管窥魏晋时期志怪小说的创作心态及文化思想。泰山府君形象最早见于曹丕《列异传》。《列异传》载:“胡母班为泰山府君责书诣河伯,贻其青丝履,甚精巧也。”干宝《搜神记》卷四亦对其完整故事有所载录。该故事主要叙述了三件事,先是泰山府君托胡母班传书给女婿河伯;再是泰山府君接受胡母班的请求,免除其父的苦役,调他到家乡去做土地神;一年后胡母班发现儿子们一个个死去,于是再向泰山府君求救,泰山府君答应其请求,将胡母班的父亲调离家乡。从上则故事中可以看出,志怪小说中的阴间世界有着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其中官职等级分明,与人间社会几无差别,而泰山府君即是阴间世界的最高统治者,并且从泰山府君听到胡母班“儿死亡至尽”后“拊掌大笑”的神态来看,这是个非常具有人情味的角色,其种种表现同于现实人情。
另外,从“曾至泰山之侧,忽于树间,逢一绛衣驺呼班”“至泰山侧,不敢潜过,遂扣树自称姓名”“班惶惧,复诣泰山,扣树求见”来看,小说有意地为胡母班见泰山府君的事设置了特定的方式,即以“树”为媒介,并且由“绛衣驺”引导,以“暂瞑”的方式进入。又有曹丕《列异传》叙蔡支迷路至岱宗山下,遂走入阴间见到泰山神,并借助神力使蔡支妻复活的故事。其中的“太山神”即同于泰山府君,是阴间的最高统治者。“至岱宗山下。见如城郭,遂入致书。见一官,仪卫甚严,具如太守”,可见阴间的城郭、房屋、官吏、酒席同人间没有差别,以至于蔡支根本没有察觉自己身在鬼的世界,直到得知对方为太山神,才恍然大悟“所至非人间耳”。这种主人公“迷路”而误入阴府的方式,在后世的鬼怪小说如《搜神记》中也多有体现,《搜神记》卷十六《驸马都尉》写辛道度跨进秦闵王女的墓冢,《崔少府墓》写卢充进入崔少府墓,都是以无意中进入的方式实现的,带有非自觉性的色彩。再有《搜神记》卷十六描绘的蒋济故事,写蒋济儿子死后在泰山阴间做苦役,因不堪承受困苦于是托梦给母亲,请母亲转告父亲蒋济,让父亲托请即将死去到阴间做泰山令的孙阿,嘱托孙阿上任后给他安排一个好的差事,把自己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孙阿死后去阴间,果然将蒋济儿子转为了录事。
以上三条故事中主人公愿望的实现,都是请托与泰山神、泰山令的人情关系来实现的,只要对方答应,无论是谋求一官半职,还是确保家人平安,甚至让亡妻复生,都能够顺利实现,这里的鬼世界其实就是人世界的折射。细读文本可以发现,《搜神记》和《列异传》塑造的泰山府君形象十分契合,从二者的情节、结构、人物设置来看,《搜神记》对《列异传》中描绘的地府世界进行了有意识地继承与发挥。又有东晋陶潜《搜神后记》描写:“桓哲字明期,居豫章时,梅元龙为太守,先已病矣,哲往省之。语梅云:‘吾昨夜忽梦见作卒,迎卿来作泰山府君。’……二十七日,桓便亡;二十八日而梅卒。”可见此时“泰山府君”已成为人死后的代表形象被固定下来,如同当时人们普遍认为的死后可尸解成仙一样,体现出当时人对死后世界的想象。从志怪小说场景描绘的具体性来看,魏晋人观念中的地府世界已脱离了最初的模糊性与片段性,呈现出一个较为清晰完整的虚幻世界,它是基于人们的现实观念构建起来的,可视为现实世界的一种变形的投影。从上引材料可以看出,在当时人的观念中,存在一个“死生异路”的不同于人世的世界,与人间世界相对,可将其称之为地府世界。泰山府君这一形象在魏晋时期志怪小说中已经被确定下来,并成为地府世界的最高统治者,他既掌管着死去的人在地府的阶级、升迁、死生,又可以与活着的人相联系,并且具有真实的人的情感,相应的,泰山在魏晋人的观念中也成为了人死后的归属之处,“泰山治鬼”说在这一时期已被人普遍接受并渐趋成熟。
考察前代资料,可发现魏晋之前已有“泰山治鬼”这一说法,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史记》《汉书》未有考鬼之说,是元成以上无鬼论也。”在顾炎武看来,“鬼论”作为一种理论其形成当在汉末。当时的人们在这种思想的统摄下,认为人死后有灵魂,灵魂化而为鬼归于泰山,鬼统统都是泰山府君的臣属。所谓的“泰山治鬼”即是指由泰山府君来主管天下死去之人的亡魂,泰山府君在“治鬼”的过程中行使的是冥府的职能。从魏晋志怪小说对泰山府君的塑造来看,泰山府君一开始是作为自然神出现的,如前文所引《列异传·胡母班》一条中泰山府君召胡母班给自己的女婿河伯送信,又如西晋张华《博物志》卷七中载:“文王以太公望为灌坛令,期年,风不鸣条。文王梦见有一妇人甚丽,当道而哭。问其故,妇人言曰:‘我东海泰山神女,嫁为西海妇。欲东归,灌坛令当吾道。太公有德,吾不敢以攀风疾雨过也。’”在这两则故事中,一个是泰山府君女嫁为河伯妇,一个是泰山神女嫁为西海妇,泰山、河伯、西海都与自然山川有着密切联系,泰山府君也带有浓厚的自然神色彩。泰山府君在魏晋志怪小说所保留下的自然神的特质,与早期民众对自然力量的崇拜密不可分,这一特点在前代典籍中也多有记述。如《礼记·祭法》载:“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
”可见在先秦时期,人们认为山川具有兴风雨的神奇力量,因此当时的人把泰山视为具有神力的神,也就不足为奇了。又有《史记·封禅书》载:“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而不臻乎泰山者也。”统治者们纷纷去往泰山封禅、朝拜,为万民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加之汉代“君权神授”观念的影响,泰山被进一步神化,渐成为宗教仪式的朝拜之地。然而,泰山府君在文学作品中的呈现并非一成不变,自魏晋开始,泰山神的塑造逐渐呈现出人神化的趋势,如《搜神记·蒋济》故事中的泰山令,是由现实的人死后入阴府化成;又如《搜神记·贾偶》载:“汉献帝建安中,南阳贾偶,字文合,得病而亡。时有吏,将诣太山司命,阅簿,谓吏曰:‘当召某郡文合,何以召此人?可速遣之。’”这里的泰山令和泰山司命与自然、原始的泰山意象相分离,呈现出完全人格化的特征,已然具有了人神的性质。人们对泰山神的态度也逐渐由自然崇拜,转为对俗世的关照及宗教信仰的寄托。在魏晋志怪小说中,泰山府君形象的产生和变异一方面受到民间鬼神观念、汉代谶纬之学,和历代因袭的史传文学传统的影响,另一方面,又与魏晋时期道教玄风的兴起、佛教的传入密切相关。首先,魏晋志怪小说中的泰山府君作为山神,管辖人死后的亡灵,这源于古代先民们灵魂不死的鬼神观念。
从先秦时期的记载来看,人们普遍认为死后灵魂必将归宿于天地山川。例如《山海经·北山经》载“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又有《山海经》中记载夏族的祖先鲧死后化为水中的精灵,东夷人死后灵魂归于山而由山神掌管等等,展现的都是灵魂不朽的生命意识。《楚辞·招魂》云:“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这里的“幽都”和“土伯”即指死后的世界及其中的统治者。人们不仅将这种生死观念归之于自然万物,还将社会伦理秩序附着于上天崇拜和鬼神崇拜之中,如《礼记·丧服四制》云:“凡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故谓之礼。”《周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乐记》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可见在当时人看来,鬼神是一种制约社会和人们行为的力量。另外,泰山府君与泰山冥府的产生与汉代谶纬之学联系密切。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认为“鬼论起于汉末……自哀、平之际,而谶纬之书出”,把泰山治鬼兴起的原因归结为秦汉谶纬学说的兴起。谶纬之学以阴阳五行学说解释儒家经典,在汉代人的观念里,五行相生而有阴阳,泰山因其位于中国东部的地理位置,及其特殊的自然地理形态,因而被视作天地万物交感通灵之处。
这为魏晋志怪小说中将泰山设置为人死后灵魂活动的场所,泰山府君的职能如同人间帝王,管辖着灵魂的赏罚、升迁、生死提供了思想渊源上的合理性。其次,以泰山府君为代表的鬼神形象的存在,受到了当时史传文学传统的影响。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在这里,鲁迅一方面指出了魏晋人鬼神观念的无意识性,即他们认为“人鬼乃皆实有”;另一方面,其所言“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是对魏晋时期文人创作志怪所体现的实录精神的肯定。这种精神在《搜神记》的作者干宝身上也有充分体现,《晋书·干宝传》载:“宝父先有所宠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后十余年,母丧,开墓,而婢伏棺如生,载还,经日乃苏……又宝兄尝病气绝,积日不冷,后遂悟,云见天地间鬼神事,如梦觉,不自知死。宝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灵异人物变化。名为《搜神记》,凡三十卷。”从《晋书》记载的干宝的经历来看,鬼神之事是可以亲身经历、亲眼目睹的,干宝对《搜神记》的创作也是出于真实的感受。
这在魏晋志怪小说中也有诸多体现,如上引泰山府君故事中的胡母班为东汉末人,事迹见于《三国志·魏志》,又如《蒋济亡儿》中的蒋济、《贾充见府公》中的贾充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魏晋人在志怪小说的创作过程中,常将真实人物与鬼神观念结合在一起,并且含有史学家说事喻理的创作特点,这种真实与虚构交融的创作方式,更容易被当时的民众普遍接受,为志怪小说的传播和意识形态的渗透创造了条件。第三,泰山府君形象及泰山治鬼说的进一步发展,得益于魏晋时期兴起的道教玄风。据考察,东汉末年时与泰山有关的道教信仰就已产生。《后汉书》曾载张陵弟子崔文子上山采药,后炼成“黄赤散九”,并靠此在瘟疫流行之时治病救人,从此道教在泰山开始传播。道教视泰山为神仙所居之洞府和道士理想的修行地,称其为三十六洞天之第二洞天,东岳泰山之神逐渐成为道教中的重要山神。在道教传说中,泰山神是地下之主,人死魂皆归泰山,泰山神也逐步变成了掌管阴曹地府的幽冥之王。除此之外,道教徒十分重视养生长寿及成仙之道,而鬼神小说恰好迎合了道教徒宣扬自家学说的需求,甚至有学者推测《列异传》假托曹丕之名,实为道教方士所作。回到魏晋志怪小说的文本当中也可发现,其中有不少内容渗透着道教玄学义理,单就泰山府君故事的情节设置来说,胡母班的父亲、蒋济的儿子不堪地府苦役请求调任,最终果然不负期望,实现了从困苦中的解脱;又如天帝复活蔡支亡妻;再如有吏进入泰山地府,因时候不到而被司命遣返。
这种死后进入地府,又被地府司命以寿命未尽为由,而遣返回人间的故事,在《搜神记》里亦有不少记述。在这些故事的背后,体现出的是道教生命至上、追求长生的精神,也是魏晋文人在道教思想及动荡的时代环境影响下,希望摆脱水深火热的现世生活、解除自身艰难困苦处境的一种希冀。第四,在魏晋之后的观念中,人们常将“泰山府君”这一形象同佛教中主管地狱的“阎罗王”并举,甚至混为一谈,这与魏晋时期佛教对志怪小说创作的影响有关。佛教作为外来文化,在魏晋时期逐渐被各个阶层所接纳并流行开来。直至南朝,文人创作受佛教影响更甚,在这一时期出现了大量宣扬佛理的小说,如南朝宋刘义庆撰写的《幽明录》和北齐颜之推的《还冤记》等。《搜神记》的创作同样受到了佛教的影响,但究其具体内容,远不及南朝受佛教的影响痕迹明显。从前文所引泰山府君故事来看,泰山府君管辖的泰山冥府,并没有涉及到地狱、审判、惩罚;从蒋济亡儿“死生异路,我生时为卿相子孙,今在地下,为泰山伍伯,憔悴困苦,不可复言”的话语也可看出,冥府的劳役与本人生前的地位、行为并无多大关联;冥府的存在形式虽有地狱的影子,如“憔悴困苦”“困苦不可处”等,但死者在冥界服摇役,其构想的依据乃是人世官署的职能,与佛教的地域观念还有较大差异。
将《列异传》《搜神记》与南朝时期创造的《幽冥录》相比较,可以看出后者受到佛教地域观念的影响更为明显,如《幽冥录》中《康阿得》一条详细地讲述了康阿得在地狱的见闻,看到那里有“烧床正赤”“刀山剑树”“抱赤铜柱”等酷刑,展现出幽冥地狱的可怖景象;不仅如此,《幽明录》还将佛教道德审判、生死轮回的思想融入其中,体现出外来文化和时代思潮对魏晋志怪小说创作的全面渗透。值得注意的是,魏晋时期尽管鬼神观念普遍存在,但伴随着反抗虚伪礼教统治、“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性解放潮流,鬼神更多地寄托了人们自我的情感和愿望。从泰山府君让胡母班帮忙捎书信、并屡次答应胡母班的请求,天地设宴款待蔡支而且还帮助其亡妻复活,以及孙阿得知自己将死而毫不畏惧,反而乐于去做泰山令等种种内容来看,人对鬼神的态度没有了前代的盲目崇拜与服从,而是以一种较为平等的方式交流,并且努力把自然、鬼神等为“我”所用,按照自己的需求将鬼神理想化。这是魏晋人之自我意识在泰山府君形象塑造过程中的投射,亦是魏晋时期“人的自觉”在志怪小说创作中的深刻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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