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定义一下什么叫做“可信”吧。
第一,古籍作者、年代标注准确。这可不只是个名分问题,托名的古籍不能用来研究特定作者的生平、思想,不经考证就“配对”是要搞出大事的。
第二,古籍中语句保持着作者写作时的原貌,或者至少思想观点与作者相符,语言习惯与所属时代相符。要有哪个版本的《论语》上来第一句是“道可道,非常道”,我还说这是可信的,孔圣人的棺材板恐怕要压不住。
第三,古籍所描述的情况符合客观事实。史书比较容易在这方面受人诟病,另外,意在攻击、毁谤、文过饰非,或因为认识局限导致无法客观评价的作品,也会和史实不符而导致不可信。
做完最基本的定义,我们再来看一下哪些情况什么会导致古书不可信。
第一,伪书的出现。伪书可不是假冒伪劣的书,所谓伪书,就是……我们还是看专业定义吧。根据张三夕《中国古典文献学》:
伪书就是指那些作者不真、年代不实及内容假造的古典文献。
比如,郭敬明的书贴上孔子的名去卖……好吧,没有哪门子的智障书商还带这样卖的——比如朱熹的书贴上郭敬明的名去卖,那就是标准的伪书,因为作者不是原来的作者,年代不是原来的年代。最出名的伪书可能就是《神农本草》和《黄帝内经》了,不推荐急于出名的学者拿本《黄帝内经》去向世界宣布:“我证明黄帝的存在了!”也不推荐拿《神农本草》去写关于“炎帝中医思想”的论文,写出来也是不可信的。通过上面的例子我们也可以知道,伪书并不是都没什么价值的,不过如果某书是伪书,作者和年代就需仔细重新考证了。
第二,有人故意篡改古籍。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总有那么两位仁兄想要在古书中做点手脚。最最著名的大规模篡改事件,可能就是清代编《四库全书》时的改动了。为了维护大爱新觉罗家族的统治,进行文化专制,编纂《四库全书》的过程中,凡是不利统治的,能烧就烧,太过重要不能烧的,改成亲生作者都不认识的面目。比如说岳飞的《满江红》,我们熟悉的版本应该是这样子的: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而《四库全书·集部》所录《岳武穆遺文》中,《满江红》变成了这个样子:
怒髮衝冠凭闌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肯忘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变成了“壮志肯忘飞食肉,笑谈欲洒盈腔血”,不谈吃人的岳王爷,自然是文雅了不少,然而……这不怎么真实啊!不谈吃人的岳飞,还是汉尼拔教授……不对,还是岳武穆吗(没有任何侮辱岳飞的意思,另:想说吃人不管怎样都是非常残忍的行径)?万恶的御用文人们笑了,想看吃人是吧,行啊,《四库全书·集部》所录《花草粹编》中,《满江红》这两句就成了下面的样子:
壯志飢飱仇寇肉,笑談渇飲匈奴血。
当时,大汉族主义者内心是崩溃的。
第三,以讹传讹,抄录或印刷错误,错简脱简脱页,不正规的校勘等,也会导致古书不可信。
举个栗子吧。《吕氏春秋》有“三豕渡河”的故事:
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涉河也。
话说孔子高徒,孔门四科十哲之一,子夏大神有一次经过卫国,听有读史书的人说:“晋师三豕涉河”,这豕就是猪啊,三豕涉河就是三头猪过河啊,“晋师三豕涉河”莫非是说晋国部队带了三头猪过河?好像有哪里不对。子夏立刻反应过来,这句话应该是“己亥涉河”,就是说晋国部队在己亥日过河。后经证实,果然如此。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古籍中由于种种原因,出现讹误是完全可能的,还好,子夏大神看到的讹误是显而易见的,而最可怕的就是出现讹误之后还能解释得通的,这就给校勘提出了巨大的挑战。
再说一下校勘的问题。古籍校正必须要非常非常非常严谨,不能感觉怎样对拿起笔来就改,要综合运用本校、对校、理校、他校等方法,做不到百分百确定不能轻易改动,不过可以注上“一说……”“某本作……”等语句,提醒读者注意。在校对领域,不但普通学者难免失误,即使像王念孙这样的bug级人物,有时也会马失前蹄。《墨子·贵义》里有这样一段:
今谓人曰:“予子冠履,而断子之手足,子为之乎?”必不为,何故?则冠履不若手足之贵也。
王念孙认为,“何故?则”本应该是“何则?”,这样更通顺些。
后来,裴学海在《评高邮王氏四种》中驳掉了这一说法:
学海按: 王说不确。……“何故则冠履不若手足之贵也” 十二字, 当以“何故”为句, “则冠履不若手足之贵也”为句。“何故”即“何故也” 亦即“何也”, 所异者只是省略了语气词“也”字。“则” ,以也, 因也。此种句式,“则”与“以”同义, 故或用“以”字或用“则”字。其用“以”字者, 如《韩非子·说疑篇》“而所杀亡其身, 残破其家者何也? 以其害国伤民, 败法类也”,是也。其用“则” 字者, 如《庄子·让王篇》“ 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 世必笑之。是何也? 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左传》桓六年: “ 何则不信”?何则,何以也, 口语曰“因为什么”。) 作《御览》者, 不知“则”与“以”同义, 又见古书中常言“何则”, (“ 何则” 即何者, “则”与“者”皆语气词。) 故将“何故则”之“故”字删去。王氏对于以上二条皆从御览者,由不知墨子之原文自通之故耳。
大神尚且如此,我等怎能不严谨呢?然而我们并不能保证有史以来校对工作者都那么严谨,妄改的情况或许已经改变了古籍原貌。
第四,润色可能会使古籍不可信。最典型的例子,《道德经》。我们现在看到的《道德经》,散韵结合,很具有音乐美,但看一下郭店简或马王堆帛书的本子,其实在形式美方面是不如现在通行版本的。润色好像无可厚非,但毕竟改变了古书原貌,尤其是对语言学工作者来说,几乎失去了借以研究当时语言特点的价值。
第五,不恰当的注疏、注释会导致原文被误解。因为汉代人看先秦的书会有一定困难,于是就有了专门学者的“注”,到了唐代,人们发现隔了四五百年,“注”也不是那么好懂了,于是又有学者专门做了“疏”。因为像《五经正义》这样的书相当于科举的官方指定教材,原文又很难读懂,所以很多时候怎么作注、作疏,就决定了人们怎么理解原文。而今天,很多读古书的人也根本离不开注释,注释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人们怎么理解古籍。换句话说,注疏、注释不可信,就相当于古籍不可信了。
举个栗子,《毛诗》中《关雎》的小序告诉我们,《关雎》是写“后妃之德”的,后世孔颖达他们在《毛诗正义》中也跟着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说《关雎》体现了古代后妃多么多么多么高尚,多么多么求贤若渴,夫妻关系多么多么和谐吧啦吧啦吧啦……然后,古代广大读书人就……信了。
已经码了好多字,强行插一条分界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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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说了这么多,具体分析几本典籍吧。篇幅所限,按照古代优秀传统,分经、史、子、集,各选一二做描述。
先默认大家拿到手的是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之类顶尖出版社的精校本或影印本。
经部。
先说《诗经》吧。《诗经》是不是原来的样子呢?悬。孔子删诗有争议先不说了,经过秦始皇、项羽的焚书,实体《诗经》大体背烧光了,流传下来的有两种情况:第一种,背下来的。没错,儒生凭借强大的大脑背下来的!第二种,有些儒生冒死藏到墙壁之类的地方流传下来的。口耳相传的《诗》,被用汉代通行的隶书记录下来,称作今文《诗》,今文《诗》主要有齐、鲁、韩三家。被从墙壁、地下挖出来的《诗》,称作古文《诗》,古文《诗》主要就是《毛诗》。汉代的时候,古文、今文经学之争闹了好久。虽说古今文之争还有解经、政治论争等复杂因素,但基本可以认定,各个版本的《诗》具体文字是有出入的,而且应该都不是百分之百原汁原味。
今天流传下来的是《毛诗》,古文诗不应该更可信吗?也不一定,因为流传了两千多年的古文《尚书》就是伪书,加上后世传抄中的错误,《诗经》很难说从未改变过原始样貌。但不管怎么说,《诗经》就算已不是原来面目,也可确认“大体没变”,因为《诗经》是五经中较易背诵的,看一下《左传》等地方引用的诗句,也可发现,几千年来《诗经》的确没怎么变,甚至可以说是先秦典籍中保存得最好的一部。
再说《尚书》。《尚书》这种佶屈聱牙的典籍,想完整保存下来实在是太难了。《尚书》据《汉书·艺文志》说法原有100篇,它和《诗经》一样,存在着古今文之争。随着清华简的整理,现已确定,古文《尚书》其实是伪书。然而,通行版本的《尚书》都是古今文混合的!没错,被当作官方指定教材的《尚书正义》中就加入了一大部分伪书!我们现在看到的58篇的尚书,也是真伪混合的,而今文部分到底原样保存了多少,也是令人忧虑的,《尚书》的文字、句法实在是太难了,太难了!背,背不过;抄,抄容易抄错,总之,流传起来真的好难啊。
史部。
史部当然要说太史公的《史记》啦。作为一部史书,大家关心的主要是它内容的真实性,而这个《史记》内容的真实性……不得不说历史本来就是扑朔迷离的,我相信太史公已经尽力了,秦始皇的身世等问题,估计是已经被抹得太黑,难辨真相了。至于一些文学性的描写,最好还是不要太较真,当然了,严格来说,赵高与李斯、田光与燕丹那几次密谋,的确也是“不可信”的。
子部。
说说我最感到惋惜的《墨子》吧。根据《汉书·艺文志》,墨子共有71篇,今存53篇。有人问:“这不大部分都存下来了吗?”但是,这53篇是在明代《道藏》里摘出来的。在孙诒让《墨子间诂》之前,《墨子》因为大量的错讹脱漏已经基本成了一本“不可读”的书。今天虽然已经尽量复原,但到底跟原书有多大区别,谁也不知道。明《道藏》是一部主要收录道家典籍的书,然而道家自己最重要的典籍《道德经》,都没能保住纯洁性,何况别家的书?
集部。
刚才那几本书都太伤感了,集部选个年代近一点的吧,《稼轩词》。《稼轩词》现存四卷本和十二卷本,十二卷本就是广信本《稼轩长短句》。不过我们现在见到的《稼轩长短句》很多都不是完全照着广信本来的,又添上了一些后来收集到的散佚的词。现存诗词作品大体可以确定,八九成都会是原貌,因为诗词讲究格律,抄错一个字,明显能看出来平仄韵律不对,就算要故意篡改,也要仔细琢磨琢磨怎么下手(参见前面说的《满江红》)。但也不能太乐观,即使词选,也是会有小瑕疵的。辛更儒先生的《稼轩词版本源流再探索》就提到,一些版本中辛弃疾的词作字词是有差异的。
好,具体典籍就分析这些吧。
总结一下,先秦的典籍,经过焚书,传下来的都存在着相当大的争议,即使核心思想没有太大出入,具体词句也一定会在几千年的流传中出现错讹脱漏,如有疑点,一要仔细考证,二要大胆疑古。
秦代往后,大体越靠近现代,古籍被改动的成分越少,一般来说,同一时代论保存完整度,儒家经典>文人诗文集>戏曲、小说。
分析具体古籍之前,我曾说过,假设大家手上都是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这种名出版社的精校本或影印本,这里想再提醒一句,版本真的很重要!版本真的很重要!版本真的很重要!随着国学热兴起,各个出版社有节操的没节操的都冲着古书古籍去了,导致市面上的古代书籍,真是鱼龙混杂。别说杂牌出版社,就算是上海古籍出版社,有时也会出错,像这本《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下编第一册》。
可以看到,“留者当至未”被印成了“留者当至末”。
所以说,读书一定要慎之又慎啊!当然,大家如果发现我犯了什么错误,也欢迎指正,以免“不可信”,误导大众。
PS:好佩服认真阅读的朋友们,“十二字”写成了“十二宇”都能纠正出来。十分感谢。
最后想说,虽然流传下来的古籍很多都无法看到原貌,但无数校对工作者已经拼尽全力让我们看到最好的版本了;从另一个角度说,保存古籍如此之难,现在仍能见到的古书都经过了残酷的筛选,都是古人智慧的结晶,我们没有理由以“不可信”为借口无视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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