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对纪传体史的开拓创新有两大贡献:一是三国并列,开创纪传体国别史的范例;二是开创三国时期小通史的创作,探索三国鼎立形成的历史原因。分说于次。
一、《三国志》三国并列,开创纪传体国别史的范例
东汉灭亡,形成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而三方都志在统一,这不仅是立国者的意志,也是社会大众普遍的意识。所以蜀汉国小力弱,却主动出击曹魏,诸葛亮北伐的口号就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希望完成中兴统一的大业。陈寿所写《三国志》以《魏志》《蜀志》《吴志》分别记载三国史事,并列单行,反映三分鼎立状态,而又合称《三国志》,表示三国之史为一书,寓含三国终归一统的意义,既分且合,所以是一部国别史。
国别史是纪传体的新范例,“新”在哪里?这“新”就在既分且合上,它是一种编纂体例,要特创一种记叙笔法来体现,这就是创新。
如果陈寿只是分别记载三国史事,各自独立单行,那就没有任何创新,即使三书合为一书,也只是合编,若无任何创新,不能称为断代小通史。
何为断代小通史?这是本文特设的一个名词概念,指跨朝代的一个历史时期,一个时段的断限纪传史。
《三国志》不只是“三国鼎立”时段的历史,而是“三国时期”,或称“三国时段”的断限纪传史。继陈寿之后,李延寿创《南史》《北史》,薛居正的《旧五代史》、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均是师法陈寿《三国志》的断代小通史。但是后四部,合编的成分较多,通史规则的创新较少,《旧五代史》最为明显。
若以时代的形势论,只有三国时期是鼎立的国别存在,其他四部小通史,是前后朝代的连续,限制了史家的创新。如此对照,就可知陈寿的创新了。他抓住了时代的脉搏,创立了国别史,同时创立断代小通史。这就是一个杰出历史家的伟大识见。
从两晋南北朝至隋唐五代,《三国志》既三书并列单行,又三书合称,到了宋代三书合并雕版为一书,不再单行,这一过程,历代书目有所反映。《隋书·经籍志》作为一部书著录,称“《三国志》六十五卷”,随后又著录:“《魏志音义》一卷、《论三国志》九卷、《三国志评》三卷。”《魏志音义》一卷,表明《魏志》单独成书,说明《魏》《蜀》《吴》三书分别单行;而《论三国志》、《三国志评》可以作为一书来评,说明《三国志》可以合称为一书,故《隋书》著录为一书。两《唐书》所载三书并列著录,充分说明三书独立单行。《旧唐书·经籍志》正史类载:“《魏国志》三十卷,陈寿撰,裴松之注。”而《蜀书》《吴书》并列入编年类。《新唐书·艺文志》载:“陈寿《魏国志》三十卷,《蜀国志》十五卷,《吴国志》二十一卷,并裴松之注。”到了《宋史·艺文志》合为一书记载:“陈寿《三国志》六十五卷。”
综观陈寿身后书目的记载,说明在两晋南北朝至隋唐五代时期约七百年间,《三国志》三书单行,称《魏志》《蜀志》《吴志》,而评说又总称为一书《三国志》,宋合璧以后为一书刻版,称《三国志》,并列三书为《魏书》《蜀书》《吴书》。这一景观是陈寿所创《三国志》纪传国别史体呈现的面貌。
如前文所述,“国别史”并不只是分国记载史事这么简单,而是既分又合的关系,创造一种书法来联系,表达作者的历史观。《三国志》书法,只作纪传,不作表志,突显分国记载的史事;而所作纪传,只在《魏书》中有纪有传,《蜀书》《吴书》只有传而无纪,《蜀》《吴》两国皇帝称“主”,即“国主”“国君”之意。陈寿所创这一书法,表现了陈寿的卓越史识,即进步的大一统历史观,这是宏扬司马迁通史笔法的伟大创作。魏、蜀、吴三国,只是国家的暂时分裂,而三国同属一个中国,代表一国的只有一个称“纪”的帝王,那就是曹魏帝王。曹魏称帝从曹丕篡汉开始,无论叫“篡”,即非法夺取,还是叫“受禅”,合法继承,结果是一个,曹魏承传汉朝。旧史家称为“正统”。陈寿以曹魏为“正统”,合于历史的真实,为司马光著《资治通鉴》所采纳。
说到“正统”观念,它不只是朝代承传,而更是一种政治服务的思想观念,“正统”指合法的政权,不合法的政权就是僭伪。东晋习凿齿作《汉晋春秋》以蜀汉为正统,朱熹作《资治通鉴纲目》宣扬封建伦理纲常,强化官方统治思想,肯定习凿齿,非贬陈寿,以蜀汉为正统。此后,这一观念成为学术界的主流认识,其实是对历史事实的扭曲。由于东晋编安南方,形同蜀汉,南宋亦偏安南方,朱熹承传习凿齿观念,具有政治上的现实意义,鼓舞江南士民的立国信念,不忘北伐,回归中原,因此亦不可否认。从辩证法的思维,不必是此非彼,正统观念强化一个中国的理念,应予肯定。由是,陈寿所创国别史,以曹魏为正统,既实录了三国分裂的现实,又强化了一个中国的观念,毫无疑问应予肯定。
现在我们还要讨论一个问题,陈寿原创为什么要三书并列单行?
笔者的推想,陈寿只在《魏志》中立纪,不给《蜀志》《吴志》立纪,称蜀、吴两国皇帝为“主”,陈寿的确是在为曹魏回护内容,为曹魏回护,即为晋回护,从自身避祸的角度考虑无可厚非,但三书合为一书,蜀、吴两国形同诸侯国,这不符实录。除了孙权短暂称臣于曹魏以外,三国均为独立政权,而蜀国更是直接称曹魏为“賊”,自称为汉,说什么“汉賊不两立”,敢于兴师北伐。但是三书单列并行,却又显现不出三分政权共一国的理念,而“正统”观就是强调一国的理念,所以陈寿在回护之中又表达了一国的理念,故取名“三国志”,表示这三书实为一本书,也就是《三国志》是可分可合的。这就是陈寿用国别史的形式创造了纪传断代小通史的新体例。下面接着谈具体的体例结构,即创新特点。
二、《三国志》跨代述史,开创纪传断代小通史新体例
魏蜀吴三国鼎立,起于公元220年曹丕称帝,讫于公元263年曹魏灭蜀,共四十四年。魏蜀吴三家均兴起于镇压黄巾起义,所以东汉末年公元184年黄巾大起义是《三国志》的上限起点。《三国志》记事终于西晋灭吴归一统,时为公元280年,此为《三国志》记事的下限。公元184年至公元280年,共97年,历经东汉末37年战乱,三国鼎立44年,魏吴与晋吴对峙17年。西晋建立在公元265年,晋吴对峙实际15年,中间264年名义上还是曹魏。总之《三国志》记事跨越汉末、三国、西晋初三个朝代,不是一个朝代,即不是三国鼎立的断代史,而是一个时段,跨越三个朝代的断代小通史。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以公元190年关东起兵讨董卓为三国时期的上限,东汉末年的三十年军阀战乱起于是年,陈寿《三国志》记载汉末史,虽起于黄巾起义,而重点也是记载三十年战乱,所以范文澜的历史断限亦可成立。虽然黄巾起义只是《三国志》述史的一个“引子”,但曹孙刘三方的兴起皆起于镇压黄巾起义,故《三国演义》(原名《三国志演义》)明确起于黄巾起义,合于陈寿本志,本文论说亦以黄巾起义为《三国志》上限。
司马迁创作《史记》,开纪传史通史体例,旨在探索朝代演变的治乱兴衰规律,司马迁概括为三句话:“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陈寿创《三国志》断代小通史,旨在探索为何有三国鼎立,即探讨三国鼎立形成的历史原因,也就是《三国志》的编撰主旨,这是本文要阐释的重心,将在下面第三题专门列目来砥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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