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商君列传》史料来源及真实性考察
本文谨将《史记.商君列传》分为五部分:一、基本信息介绍与魏国任事期;二、三次进言秦孝公与论战甘龙;三、变法内容,实施策略及其效果;四、攻魏始末;五、商鞅赵良去留争论与作法自毙,对其史料来源以及记载真实性予以考证。
首先,今明确可知的史料来源主要为商鞅《商君书》、吕不韦《吕氏春秋》、先秦《战国策》和《竹书纪年》,关于进谏以及论战甘龙言论的记述基本为《商君书》原文择取选段;1改革内容之叙述则是对《商君书》正文部分的概括总结。2《商君书》相传为商鞅所作,为一手史料,以第三人称视角叙述,相对客观。且《史记》作引用时基本未做修改,至多概括其意,删繁就简。变法内容对《商君书》援用概括与云梦睡虎地出土秦简也有对应之部分,故以上三者真实性与可信度都较高。3
对于以上三者,《战国策》仅一笔带过,对于商鞅在魏时期、变法所采取策略(此处仅指法及太子)以及最终作法自毙几部分花的笔墨更重几分,分别可见于《战国策·魏策一·魏公叔坐病》4《战国策·秦策一·卫鞅亡魏入秦》5。《战国策》原作者不明,约为战国时期所做,现传本为后西汉刘向编订,就目前所见有少数篇幅内容荒诞不经,偏信怪力乱神,缺乏历史依据,相比《商君书》而言真实性层面可能要打一些折扣,《史记》引述时修改添色也更多,研究相对复杂一些。
其中又以商鞅在魏期间的史料复杂性最高,“王弗应”后二者记载完全一致。《战国策》仅简单记录魏惠王与探望公孙座二人对话,而《史记》增添对魏惠王“王嘿然”的神态以及公孙座“屏众人”与王曰之描写,刻画魏惠王识人不聪,以及公孙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形象,侧面凸显公孙鞅政治才干卓越。更重要的是,增加公孙座待魏王离去后召来商鞅二人的对话,魏惠王昏聩帝王形象再次加深,也显示商鞅远见卓识、别具慧眼。《史记》此段之虽人物刻画跃然纸上,历史真实性却有所缺失,可信度相对较低。
有关商鞅遭太子诛杀时间,二者记载有异,常有争议,《史记》载“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与《战国策》“孝公行之八年(八上应有十,为十八年),疾且不起,欲传商君,辞不受。孝公已死,惠王代后,莅政有顷,商君告归”看似相悖,但实则司马迁以商鞅为大良造为始,《战国策》则以孝公用商鞅变法之日算起,本质上相同,故此可信。
对于《吕氏春秋》、《古本竹书纪年》参考则主要集中在秦魏战争,《古本竹书纪年·魏纪》中载:(魏惠王)二十九年五月,齐田朌伐我东鄙;九月,秦卫鞅伐我西鄙;十月,邯郸伐我北鄙。王攻卫鞅,我师败绩。魏惠王前370年即位,故秦伐魏为前341年,《史记》“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亦为前341年;“卫鞅既破魏还”与“王攻卫鞅,我师败绩”也共同昭示此战以秦胜魏败告终。据此我们可以笃定这场战争确有其事,且时间与结果基本确定。而战争战略部署更多取自《吕氏春秋·慎行·无义》篇6,《吕氏春秋》中商鞅两次使使臣谓公子卬,司马迁略其前者,而主要对后着着重描述,虽使臣之言与过程表达有异,但表达大意相同,总体可信度较高。但商鞅劝战秦孝公言段存疑,暂未探寻到明确史料来源,军事外交思想与《商君书·外内》基本一致,猜测可能为当时记录此段言说之史料失传或为司马迁仔细考量商鞅国家理论后编撰。
其余未有明确的文献参考的历史事件,主要是徙木立信与商鞅赵良争论,其史料来源主要可能有口传史料,游历所得,以及司马子长根据以上几种材料而创造补充的部分。在此谨以目前个人考据所得,对徙木立信史料来源作以下猜测:一、汉代时尚存徙木立信文献记载,今已失传;二、相传吴起实为徙木立信之先,许为司马迁借吴起为商君作嫁衣,但吴起此说本身亦无明确史料来源,可信度低;三、口耳相传,游历偶知;私以为第一种可能性较大,徙木立信作为法家“信”思想的重要体现,理应在战国史书中留有一席之地。
一言以蔽之,《史记·商君列传》中大部分史实都有明确的文献史料来源,极少部分或限于个人能力匮乏,或受制于流传史料缺失,无法确定其史料来源,但归根结蒂,此篇总体真实性较高,客观叙述部分基本可信,文学描写部分仅作为文章添色看即可。
注释1、《史记》三次进言秦孝公与论战甘龙、杜挚对《商君书》之参考与修改
《史记》“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对《商君书》“君曰:今吾欲变法以治,更礼以教百姓,恐天下之议我也。”稍作修改,但大意不变,且可见此处“恐天下议己”前省略主语秦孝公。
《史记》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与《商君书》公孙鞅曰:”臣闻之:”疑行无名,疑事无功。“君亟定变法之虑,殆无顾天下之议之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骜于民。语曰:“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郭偃之法曰:”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法者所以爱民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则几乎是照搬照录,仅作部分删改。
具体论战部分即甘龙曰:“不然。臣闻之:‘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劳而功成;据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今若变法,不循秦国之故,更礼以教民,臣恐天下之议君,愿孰察之。”公孙鞅曰:“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于故习,学者溺于所闻。此两者,所以居官而守法,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拘礼之人不足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君无疑矣。”杜挚曰:”臣闻之:‘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臣闻:‘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君其之!”《史记》与《商君书》记载基本一致,只在商鞅最后发言部分,《史记》仅摘录《商君书》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更简明扼要,尤其“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一句将其决绝改革者形象塑造地惟妙惟肖。
注释2、《史记》商鞅变法部分对《商君书》参考举例
《商君书·农战》:圣人知治国之要,故令民归心于农。归心于农,则民朴而可正也。
《商君书·垦令》:重刑而连其罪,则褊急之民不斗,很刚之民不讼。
禄厚而税多,食口众者,败农者也;则以其食口之数,赋而重使之,则辟淫游惰之民无所于食。
《商君书·去强》:兴兵而伐,则武爵武任,必胜。
《商君书·立本》:赏壹则爵尊,爵尊则赏能利矣。
《商君书·境内》:其战也,五人束簿为伍,一人兆而刭其四人,能人得一首则复。
不能死之,千人环规,黥劓于城下。
以战故,暴首三日,乃校三日,将军以不疑致士大夫劳爵。
石磊译,商君书,中华书局,2022.03
注释3、《商君书》与云梦睡虎地出土秦简对应
《商君害·境内》言:“覃爵,自一级已下至小夫命日校徒、操、出公。”秦的爵位主要来自军功,故曰“覃爵”。秦筒覃爵律馑此雨僚,所言皆属有嗣覃功授爵同题,未兄李氏所言“封遵反相阏规定的憋訇”之僚款,故以整理小组说焉畏。
夏利亚,睡虎地秦简文字集释,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9.05
注释4、《战国策·魏策一·魏公叔坐病》魏惠王、公孙座对话记载
魏公叔痤病,惠王往问之,曰:“公叔病,即不可讳,将奈社稷何?”公叔痤对曰:“痤有御庶子公孙鞅,愿王以国事听之也;为弗能听,勿使出竟。”王弗应,出而谓左右日:“岂不悲哉!以公叔之贤,而谓寡人必以国事听鞅,不亦悖乎!”
注释5、《战国策·秦策一·卫鞅亡魏入秦》商鞅改革成效、作法自毙等记载
卫鞅亡魏人秦,孝公以为相,封之于商,号曰商君。商君治秦,法令至行,公平无私,罚不讳强大,赏不私亲近。法及太子,黥劓其傅甲。期年之后 ,道不拾遗,民不妄取,兵革大强,诸侯畏惧。然刻深寡恩,特以强服之耳。
(汉)刘向,《战国策》,中华书局,2012.06
注释6、《吕氏春秋·慎行·无义》秦魏之战记载
公孙鞅之于秦,非父兄也,非有故也,以能用也。欲堙之责,非攻无以。于是为秦将而攻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当之。公孙鞅之居魏也,固善公子卬。使人谓公子卬曰:“凡所为游而欲贵者,以公子之故也。今秦令鞅将,魏令公子当之,岂且忍相与战哉?公子言之公子之主,鞅请亦言之主,而皆罢军。”于是将归矣,使人谓公子曰:“归未有时相见,愿与公子坐而相去别也。”公子曰:“诺。”魏吏争之曰:“不可。”公子不听,遂相与坐。公孙鞅因伏卒与车骑以取公子卬。
(战国)吕不韦,《吕氏春秋》,中华书局,2022.10
注7:《商君列传》主要文献来源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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