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是古人重要的著述形式,始于汉魏,兴于唐宋,盛于明清。从第一个高峰期宋代到最后一个高峰期清代,千年间存世笔记超过6800种,而清代笔记独占七成(据廖可斌先生统计,清代笔记现存5000余种),足见其分量。随着笔记文献越来越受到重视,从笔记视角出发去审视古代文史和学术,或者重估古代各时段笔记的独特价值,就成为学者们日益关注的话题。与此同时,梳理抽绎笔记自身发展脉络和代际衍变特征,也显得尤为重要。
笔记发展至奠定清代学术底色的乾嘉时期,亦呈现出有别于前的新变。主要表现为笔记得到了主流文人群体的广泛接受,文献形态渐趋“厚重”;笔记名家和笔记经典涌现,内容以学术为大宗,成书趋向严谨,庶几可以呈现乾嘉学术演进;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文人思维方式的特点和局限。
笔记本来是文人在严谨著述之余随笔著录的文字,常被归入子部杂家类或小说家类。而经由清初至乾嘉,渐渐成为文人群体普遍接受的著述方式。在笔者统计的168位笔记作家当中,而举人以上科名者占据60%,其中进士多达63人,无科名者仅十余人;有仕宦经历者也超过六成,且不乏位高权重者。这说明笔记得到了主流文人群体的认可和采用。尽管这还不足以与文官繁盛和著述宏富的宋代相比,但比起清初已明显呈现出“文化权力上行”态势,许多高层文人致力于撰著笔记,并以此名世。郭英德先生指出,清初至乾隆文坛经历了由“布衣之文”向士大夫之文的权力话语转变,此或可为考察乾嘉笔记发展态势提供一个参考维度。
与此同时,乾嘉笔记在文献形态上也渐呈“厚重”。在笔者统计的224种、2159卷笔记中,篇幅超过10卷者有69种、1475卷,占笔记总卷数的七成;其中二三十卷以上者不胜枚举,最巨者可达七八十卷,如王鸣盛《蛾术编》82卷、王念孙《读书杂志》84卷等。这已经明显超过晚明、清初笔记。据张玄《晚明笔记体小说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17年博士论文),晚明笔记475种,10卷以上者仅94种,且包含大量大部头的抄撮汇编笔记,“水分”很大;而据宋世瑞《清代顺康雍乾四朝笔记小说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18年博士论文),清初至乾隆间笔记285种,超过10卷者为51种。篇幅比例皆不及乾嘉笔记。篇幅固然不代表一切,但却能体现在此类著述上投注的精力和专注度。乾嘉文人往往旷日持久、持之以恒地撰述笔记,这在序跋中屡屡见到记述。
学术性是乾嘉笔记区别于他朝笔记的根本特征。也因之,笔记至乾嘉而丕变。乾嘉学术乃至清代学术的卓越成就,很大一部分是由笔记完成的。清初顾炎武《日知录》、阎若璩《潜邱札记》等倡导兴复古学,以经学济理学之穷,为后世树立了学术考证笔记的典范,引得后学竞相批校、集释和仿效,成为著书立说纷纷标榜的话语。进入乾嘉时期,考据学臻至鼎盛,笔记成为乾嘉诸儒援笔立说的重要载体,经学有江永《群经总义》、戴震《经考》、翁方纲《苏斋笔记》、武亿《经读考异》、方苞《读经》、焦循《易余籥录》,史学有杭世骏《诸史然疑》、赵翼《廿二史札记》、章学诚《乙卯札记》《丙辰札记》《知非日札》《信摭》等,综合考证有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王念孙《读书杂志》、王鸣盛《蛾术编》、赵翼《陔余丛考》、阮葵生《茶余客话》,考订校勘则有杭世骏《订讹类编》、卢文弨《钟山札记》《龙城札记》《读史札记》,等等。以上所举,俱是今人研治乾嘉学术绕不过去的名家经典。这在古代笔记史上是空前的。
我们不妨对比一下晚明清初笔记的题材内容和成书方式。从题材来看,晚明考证笔记代表有杨慎《丹铅录》、焦竑《焦氏笔乘》、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等,数量不突出,此外大多是杂事、杂录、志怪和谐谑一类笔记(《晚明笔记体小说研究》);清初虽有《日知录》《潜邱札记》等学术笔记,但此外多是野史、杂家、地理杂记与稗官故事(《清代顺康雍乾四朝笔记小说研究》)。而乾嘉笔记则别开生面,以学术为大宗,与学术较远的子部小说类笔记则大幅减少(据笔者目验,乾嘉志人小说几乎不存,志怪小说仅10余种)。另外,《四库提要》曾评价《日知录》:“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非如杨慎、焦竑诸人偶然涉猎,得一义之异同,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直接将晚明笔记与清代笔记比较,贬前者而扬后者,亦可作为乾嘉笔记丕变的一个前视角。
从成书来看,明代笔记抄撮成书的问题十分严重,引起四库馆臣尖锐批评。如《四库提要》之《前闻记》提要:“明人欲夸著述之富,每以所著一书,分为数种,往往似此,不足诘也。”《珍珠船》提要:“盖明人好剿袭前人之书而割裂之,以掩其面目。万历以后,往往皆然。”清人批评虽严苛,却也道出了实情。以晚明笔记为例,现存笔记抄撮成书者几半,有些动辄上百卷的笔记汇编或类编,其实就是拼合印板的售利行为。与清代相比,高下判然。清人笔记尤其是乾嘉笔记很多是著者“立言”的志业,写作态度严谨,学术含量高。如顾炎武曾明确表示对“纂辑之书”的鄙夷,将其比作“废铜充铸”,其心志可见一斑。清人以笔记名家者灿若星辰,而明人能为此者几希。
乾嘉笔记庶几可以呈现乾嘉学术演进大略。有两个考察维度。一是在乾嘉考据学的发展脉络中,笔记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张之洞、皮锡瑞等人认为,乾嘉考据学源自宋儒,并列举宋祁、沈括、洪迈、王楙、王应麟等人,这些学者无一例外都以笔记名世。宋代以后至晚明清初的脉络较为清晰,胡应麟、顾炎武、阎若璩等笔记名家沿波而起,考据学复盛,形成了一条以笔记为线索的大致进路。二是自笔记“向外观”,乾嘉笔记反复讲述着祖述效仿的前贤笔记,连缀而成者与上文所述学术进路亦高度一致。如沈德潜、蔡寅斗序《书隐丛说》、陶澍、梁章钜序《蛾术编》、吴锡麒序《寄傲轩读书随笔》、汪中《经史杂记》自序、王端履序《蛾术堂集》等明确梳理出自宋沈括、洪迈、王楙、王应麟至清顾炎武、宋荦、阎若璩的笔记著述源流,在此不赘。
在乾嘉学风氤氲下,其他类型的笔记也发生了新变。掌故见闻类笔记除了效仿欧阳修、王士禛、宋荦等人笔记之外,兼学沈括、顾炎武等人的考证笔记,呈现出兼综时代学风的面相。志怪笔记如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以治学问法而志怪,将神怪叙事传统置于考据学风之中,形成了立说、辨证、旁究物理的所谓“著书者之笔”。等等。
笔记不仅为乾嘉文人广泛接受,承载着乾嘉学术成绩,还折射出乾嘉文人思维方式特征。通常认为,笔记只是被选择的著述方式或言说工具,事实上,它的体例也规约着著者的思维方式。一方面,前贤笔记经典无形中会形成“影响的焦虑”,凝定着笔记撰述模式,使著者在这种模式下展开叙述与思考;另一方面,乾嘉学人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与笔记这一文体形成了完美的契合。乾嘉时期,不论是研论经史诸子,或是辨伪校勘,还是缀辑琐闻,都关注“小而窄”的问题,希望通过解决具体深细的切实问题来取得厚积式的进步,因而并不需要特别成体系的思考。笔记有闻即录、以条为贯,相对自由的撰述体例无疑最适合这种治学方式,因而应运而盛。但我们也应该看到,笔记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乾嘉学人的思维方式,使他们深陷捃拾琐屑和铺排饾饤,“为考证而考证”,不仅缺失“著书之体”与系统思考能力,也一步步失掉了致用精神,由此引发的连带效应最终使得乾嘉考据学走向了式微。《四库提要》虽未全部著录乾嘉学人,但其批评乾嘉以前笔记采摭冗碎、猥杂失统、不合著书之体,说的其实也是这个问题。
笔记在乾嘉获得成功,遂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著述意识,被广泛用于各个方面。自然科普类笔记就是很好的例子。如郑复光《费隐与知录》就采用笔记体裁,通过问答形式普及了诸多自然现象和科学知识,试图使人“见事之奇怪者如物理自然之常”。值得注意的是,他引入西方科学实验精神来考证古代典籍记载之真伪或阐释原理,与传统的博物考证之学大异其趣,可谓“新型考证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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