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不喜欢阅读文言文,多半因为一个原因:文言文不是大白话,理解起来有门槛,往往我们第一遍看的时候,完全没得出意思来,必须得像学英语那样,查词典,翻译成白话文,才能读通,麻烦极了......
不拘礼后有真情:文言文的纵向比较
再选几则作为例子,看看《世说新语》需要怎么读,或者类似的文言文需要怎么读。
有两种读法,第一种读法当然是从头读到尾,纵向读,但是《世说新语》已经分为不同的篇章,也就是说主题已经归纳妥当,完全可以在同一主题下做横向比较,比如说《伤逝》这一篇,记录的都是失去亲人后的表现,我们先读这则: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王子猷、王子敬,分别是王羲之的第五子和第六子,王子敬也就是著名的书法家王献之。他们都病得很重,“笃”的意思是“深”,例如“笃信不疑”。王子敬先故去。王子猷就问身边的人:“为什么都听不到音讯?这一定是他已经走了。”
他说这话时完全不悲伤,说完就要了轿子去奔丧,一路上都没哭。王子敬一向喜欢弹琴,王子猷大步流星地走进去坐在灵床上,拿过王子敬的琴来弹,弦的声音已经不协调了,王子猷把琴扔在地上说:“子敬啊,子敬,你和你的琴都死了!”于是痛哭了很久,几乎要晕厥过去。过了一个多月,王子猷也去世了。
我早年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时候,骆玉明教授给我们上《世说新语》精读课,讲到这段时,他讲了钱锺书的一段轶事。钱锺书和女儿钱瑗同时病重住院,杨绛往返于丈夫和女儿的病房,每天都会跟钱锺书说女儿今天怎么怎么样,有一天杨绛不讲了,钱先生也就不问了。
这都是写人的典范,《世说新语》对人的刻画非常了得。这个王子猷一辈子似乎没做成什么大事,但是在《世说新语》里留下不少潇洒的身影。还有一则《王子猷居山阴》,说有天晚上下大雪,他忽然念起一位朋友来,就乘船连夜去拜访他,坐船坐了一整夜才到,但是到了人家家门口却不进去,打道回府。别人就问他,既然已经到了,为什么不进门?他回答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伤逝》里也是如此。只有他这样的人,因为深爱这个弟弟,也因为自身的桀骜不驯,才会径直走进灵堂,坐到灵床上要弹死者的琴。表面上有悖常理,但实际上王子猷比那些守礼之人恐怕更哀伤,因为才一个多月的工夫,他也就跟着去了。
弹琴的细节写得尤其惟妙惟肖,人和琴合二为一,充满情致。所谓名物,都浸润着主人的感情,有其灵魂,主人走了,情感断了,名物亦亡。《世说新语》里还记载了嵇康与《广陵散》的故事。公元262年,嵇康被当时的统治者司马昭下令处以极刑。
嵇康是什么人?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说他平日“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就算喝醉了,也不是一摊烂泥,而是“巍峨若玉山之将崩”,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这个人玉树临风。就算死到临头,他也不会毁了自己的仪式感,他要来一张古琴,再弹一曲《广陵散》,弹毕,仰天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
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文脉须靠特定的人来延续。所以孔子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当时孔子正被匡人围困,说这话的意思是:周文王死了以后,周代的礼乐文化不都体现在我身上吗?如果上天想要消灭这种文化,那么我就不可能掌握这种文化了;如果上天不消灭这种文化,那么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我们再看一则《伤逝》篇中的小故事: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王仲宣是谁?是“建安七子”之首的王粲,才华横溢,高中课本选有他的《登楼赋》。
王粲喜欢驴叫,过世后,魏文帝(曹丕)出席他的葬礼,回头跟大家说:“王粲喜欢驴叫,大家可以各自学一声驴叫给他送行。”于是出席葬礼的人们都学了声驴叫。
这个场面其实很感人。葬礼学驴叫本不符合礼仪,是“没规矩”,是无礼。但是正如先前提到的,很多时候魏晋名士的“无礼”实际上才接近真正的礼,也就是在葬礼这样的场合向逝者表达真切的哀悼。还有一点值得玩味,提议的人不是别人,是曹丕。其实这一则的重点就是他,曹丕贵为一国之君,不拘泥于礼节,还表现出与死者近似知己的情谊。而其他人也能共情,才有这样一个感人的场面出现。
我们知道,有些音乐家过世,家人会在葬礼上放他生前最喜欢听的音乐,哪怕是《欢乐颂》,这都是知人,也是真正符合礼的精神。
真实的竹林七贤:文言文的横向串联
我刚提到文言文有两种读法,第二种读法是所谓的“横向读”,就是串联比较,拿《世说新语》来说,同一个人的事迹多分散在不同章节里,完全可以把这个人的条目检索出来,而后全面地了解这个人。
我随机挑一个人,我们来看看这个人是怎么样的。
大家都听闻过“竹林七贤”,“七贤”中比较有名的数嵇康和阮籍。我们刚才提到嵇康玉树临风,除了爱好弹琴,他还喜欢“嗑药”。当时的名士有不少人都吃一种叫“五石散”的药,据说成分是硫黄之类,吃了浑身发热,要穿特别宽大的衣服,不然皮肤会擦伤,其实很痛苦。那么为什么还要这样?这些人表面上潇洒、豪放,但实际上因为司马氏统治下的政权很黑暗,留给这些名士的自由空间非常逼仄。阮籍也好饮酒,司马氏想迫使他出来做官,他就每天喝醉,连醉两个月,让司马氏连提的机会都没有。还有一个爱饮酒的名士叫刘伶,他走在路上,让仆人扛一把锄头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喝,说:“死便埋我”。
其实都包含着很无奈的感情。
我再选一个或许大家不那么熟悉的,王戎,我们先看《伤逝》篇里他失去孩子时的反应: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
山简是“竹林七贤”之一山涛的儿子,劝王戎,这不过是个怀抱中的婴孩,何至于如此悲伤呢?王戎的回答非常漂亮——“圣人忘情”。所谓“圣人”,可能成天考虑的是天下大事,不动儿女私情;“最下不及情”,最下等的那些人不能用人的情感要求他们,他们可能成天要考虑谋生,每天都有比孩子死了更重要的事,比如怎么才能不至于饿死;“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只有我们这些既不是圣人,也不是最下等的人,可以讲情感。
王戎确实有真情流露的一面,《世说新语》的《德行》篇记载他遭遇父母之丧:
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具以孝称。王鸡骨支床,和哭泣备礼。武帝谓刘仲雄曰:“卿数省王、和不?闻和哀苦过礼,使人忧之。”仲雄曰:“和峤虽备礼,神气不损;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应忧峤,而应忧戎。”(《德行》篇)
“鸡骨支床”四字,栩栩如生,用我们今天的话说,他“形销骨立”,全因哀伤所致。
但同时,王戎也有另一面: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雅量》篇)
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俭啬》篇)
这两则分布在不同的篇中,要联系起来读才有意思。王戎七岁识李,打小就聪明。然而,正是因为识李,知晓好李的稀罕,这种知识就加深了他的私爱,而他的私爱则促成了他的吝啬。《世说新语》中还记载有他吝啬的其他表现,有心的读者可以去查,读后怕是要感叹,再小气的人也不过如此!
《世说新语》不仅记载一个人的好,也记载他不那么为人待见的方面,而正是因为有了后者他才是个活生生的人,也就是小说里所谓的“圆形人物”。
再看我们此讲的最后一例,大家熟悉的成语“卿卿我我”就和王戎有关:
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惑腻》篇)
“安丰”是王戎的字,王戎的老婆常称他为“卿”,王戎说:“妇道人家称自己的丈夫为‘卿’,在礼数上是不敬的。以后不要这么叫了。”王妻答道:“我亲近你爱恋你,所以才叫你‘卿’。我不叫你‘卿’,谁叫你‘卿’呀?”王只得任她这样称呼下去。
按照礼仪,妇人应以“君”称其夫,“卿”乃是夫对妻的称呼,因为君和卿实际上有上下级的关系。又一次,刘义庆展现了他的思想观,不需要拘泥于礼法,而要直抵礼法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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