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世纪中期,由于内忧外患,纵横蒙古高原近一个世纪的回鹘汗国崩溃了,部众四散逃亡。有一部分回鹘人向西迁徙,有的来到河西走廊,发展为甘州回鹘,有的来到天山南北,发展为高昌回鹘,也叫西州回鹘或和州回鹘,还有的迁入中亚,融入葛逻禄人中。后来的几百年间,风云变幻,分分合合,又衍生出沙州回鹘、龟兹回鹘、合罗川回鹘等各种政权或称谓,还有的回鹘向东迁徙到秦州,发展为秦州回鹘。
北宋国际形势图:西北有甘州回鹘、高昌回鹘和喀喇汗王朝
应该说,回鹘人至此已经不再重要了。走向衰落和消亡,是回鹘人不可避免的命运。
沙州回鹘是啥朝代(沙州回鹘归义军)
和中原关系最为密切的甘州回鹘,先后被契丹和党项重创,最终破灭,余部四散逃亡。一千年前,宋神宗时代,甘州回鹘曾有三十万人。但他们的直系后人,裕固族中说西部裕固语的那一部分,现在不超过五千人。
迁到遥远的葱岭西的回鹘,很快消融在葛逻禄人的茫茫大海中,渺无踪影。
最好的高昌回鹘,也不能力挽狂澜。他们创造了高度发达的文明,到了蒙古人的时代,他们还扬眉吐气了一回。由于很早认清形势,投奔蒙古,所以众多回鹘人在蒙古政权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高昌回鹘头目巴尔术阿尔忒,是成吉思汗的女婿,享受成吉思汗第五个儿子的待遇,他还统帅回鹘大军配合蒙古西征,立下了赫赫战功。再比如,回鹘人塔塔统阿,他以回鹘文字为基础创建了蒙古文字,至今仍在使用。
但是,在13世纪到15世纪的蒙古内战中,高昌回鹘遭到重创。反正现在生活在高昌回鹘故地的少数民族并不像西部裕固族那样说回鹘语,也不写回鹘字。只剩下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的古老文物,还在无声的诉说着逝去的高昌回鹘文明。
裕固族
但是,回鹘这个名称却无限泛化了,甚至一度泛指中亚人。
公元8世纪末,应回纥人的要求,唐德宗批准,将回纥改为回鹘。但是,到了12世纪末,“回纥”二字,奇迹般的复活了,成为中亚众多毫无关系的民族的泛称。
金朝人刘祁,写有一篇名为《北使计》的重要文献,记载了金朝礼部侍郎吾古孙仲端于1220年至1221年间前往中亚谒见西征的成吉思汗的经历与见闻。文中数次提及“回纥”,泛指广大中亚人。
他说,“大契丹大石者,在回纥中”,辽金之际,契丹余孽耶律大石逃往西域,击败了高昌回鹘、东西喀喇汗王朝、塞尔柱帝国、乃蛮、葛逻禄等中亚人,建立了西辽王朝。
他又说,“仁宗者次子立,以用非其人,政荒,为回纥所灭。”耶律大石的儿子耶律夷列的儿子耶律直鲁古,因为荒淫无道,被乃蛮屈出律灭国,这里的回纥,是指乃蛮,他们是突厥语民族,信仰基督教聂斯托利派,也就是景教。
刘祁又说,“今其国人无几,衣服悉回纥也。”西辽灭亡后,契丹人遭到毁灭性打击,所剩无几,苟活下来的也被中亚人同化了,这里的回纥仍然泛指中亚土著。
耶律大石在西域建立的西辽,定都虎斯斡耳朵
刘祁又说,
这三种“回纥”人,第一是没速鲁蛮,即穆斯林,应是原西辽羁縻下的喀喇汗王朝居民,第二是遗里诸回纥,即基督徒,遗里诸就是夷数,就是耶稣,应主要是乃蛮人,第三是印都回纥,即印度人。在13世纪初西辽灭亡之后,各种宗教徒的生活状态完全不同。虽然伊斯兰教喀喇汗王朝征服中亚已近二百年,但当地穆斯林的信仰,显然很不虔诚,因为他们喝酒,斋戒也不老实。而基督徒的信仰要虔诚的多,应是由于屈出律惨死于蒙古人之手,所以乃蛮人都战战兢兢的夹着尾巴做人。至于印度人,他们多是黑肤色的低种姓人,所以随遇而安、不争不妒。
综上,刘祁将中亚各色人等泛称为回纥。
长春真人丘处机,也将中亚各色人等统称为“回纥”。1221年到1224年,应成吉思汗的邀请,年逾古稀的丘处机率领尹志平、李志常等十八名弟子,远赴中亚面见成吉思汗,一言止杀,挽救了无数生灵。
王重阳与全真七子,其中左手边第一位是长春真人丘处机
李志常在《长春真人西游记》中写道:“回纥国最佳处,契丹都焉,历七帝。”也就是说,西辽的国都虎思斡耳朵,也叫八剌沙衮,位于回纥国地利最佳处,就是唐代西域重镇碎叶川,传说李白就出生在那里,就在近日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他也将中亚泛称为回纥。
他们来到了伊犁河谷的阿力麻里,就是今日新疆霍城。考之东西方史料,在乃蛮屈出律被蒙古灭掉之后,伊犁河谷和七河流域,沦为葛逻禄人的地盘。统治阿力麻里的葛逻禄人昔格纳黑以及蒙古人达鲁花赤,一起接见了丘处机。此后,一路西行进入中亚乃至阿富汗,途经众多城池,统称为回纥城,统治者统称为回纥王、回纥酋长,叛军为回纥山贼,甚至偶遇一个老头,也被称为回纥叟。
邪米思干,也就是今日的撒马尔罕,“其中大率多回纥人”。这句话特别典型,撒马尔罕自萨曼王朝以来,不论统治者怎么变换,其主体民族都是说波斯语的塔吉克人。但李志常说,撒马尔罕居民大多数都是回纥人,可见回纥确实是中亚人的泛称。
撒马尔罕风光
丘真人与吾古孙仲端,大致是在同一时间来到中亚的。在《长春真人西游记》中,丘处机遇到一群东夏使者,他们是前一年七月十二日出发的,而吾古孙仲端就是那一年的七月出发的。所以,他们两路人马应该见过面。
成吉思皇帝
四十多年后,常德奉蒙哥汗命令前往西亚旭烈兀大营,随行的刘郁写了一篇《西使记》。刘郁写了阿力麻里城,城里“回纥与汉民杂居”;又写了萨兰城,也就是哈萨克的奇姆肯特,“有浮图,诸回纥礼拜之所”,也就是那里有穆斯林礼拜的宣礼塔。可见,半个世纪后,回纥仍是中亚的泛称。
虽然如此,但真正的回纥人,高昌回鹘,似乎并不认为自己是回纥。丘处机曾会见过高昌回鹘亦都护、当地官员、和尚和道士。那里的城市也被称作回纥城,那些人被称作回纥王、回纥酋长、回纥僧、道。但是,当地的宗教人士曾告诉丘处机,“西去无僧、道,回纥但礼西方尔”,即“回纥”人都是穆斯林。可见,高昌回鹘并不认同自己是回纥。
那么,为什么中亚人被泛称作回纥人呢?
是与喀喇汗王朝有关吗?大部分国内学者都认为,喀喇汗王朝是葱岭西回鹘建立的,那些被泛称做回纥的地方,大部分都曾被喀喇汗王朝所统治,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客随主便,就都被叫做回纥了?
我认为不是。
关于喀喇汗王朝的创建者,我站西方学者。我认为,喀喇汗王朝的创建者,绝不可能是葱岭西回鹘,更可能是葛逻禄人。因此,中亚人被称作回纥,与喀喇汗王朝无关。
我认为,对于“回纥”这个称呼,契丹人是有责任的。
当年,大量的中亚商人,来到了宋朝和辽国经商和留居。其中,居住于辽国的中亚商人,就宣称自己是“回鹘人”。
为什么呢?因为辽与高昌回鹘的关系不错,与甘州回鹘的关系也不错,但与喀喇汗王朝的关系不睦。《辽史·属国表》,满满的都是回鹘和阿萨兰回鹘前来朝贡的记载,回鹘就是甘州回鹘,阿萨兰回鹘就是高昌回鹘。而《宋史·于阗传》记载,喀喇汗王朝使者“惟惧契丹钞略”。既然如此,中亚奸商冒充回鹘人在辽国做生意,自然可以享受优惠待遇,而不用害怕。久而久之,这群人就被辽国人误认为回鹘人了。
根据《辽史·地理志》,上京临潢府,有一座回鹘营,“回鹘商贩留居上京,置营居之”。可见,留居辽国、自称回鹘的中亚商贩很多。
那么,为什么说这些商人不是真回鹘呢?这就要参考南宋洪皓的《松漠纪闻》,其中就记录了留居辽国的回鹘商人。
此书是洪皓回到南宋后凭借记忆所写的,因此关于回鹘的内容真伪杂糅。洪皓说,“回鹘自唐末浸微,本朝盛时,有入居秦川为熟户者。甘、凉、瓜、沙,旧皆有族帐,后悉羁縻于西夏,唯居四郡外地者,颇自为国,有君长。”这是甘州回鹘的历史,他们在河西走廊地区,曾被西夏羁縻,这是真回鹘。
洪皓还讲述了秦州回鹘的一些趣闻和风俗,应当也是真的,因为洪皓生于北宋,而秦州回鹘归附已久,是熟户,洪皓当然了解。这也是真回鹘。
但是,洪皓又说回鹘本国的土特产,“土多瑟瑟、珠玉,帛有兜罗绵、毛?、狨锦、注丝、熟绫、斜褐,药有腽肭脐、硇砂,香有乳香、安息、笃耨,善造宾铁刀剑、乌金银器。”这显然与甘州回鹘和高昌回鹘不符,而是中亚胡人的情况。这是假回鹘。
洪皓又说:“多为商贾于燕”,“尤能别珍宝,蕃汉为市者,非其人为侩则不能售价。”可见,留居辽国的回鹘商人的生意做得很大,甚至于如果没有回鹘商人作为中间商赚差价,汉人和契丹人的买卖就做不成。这显然也不是游牧民族出身的真回鹘的做派,而是中亚胡商的一贯风格。这也是假回鹘。
最重要的是,洪皓留下了这些假回鹘相貌的记载。假回鹘的男人,“卷发深目,眉脩而浓,自眼睫而下多虬髯”,假回鹘的女人,“妇人类男人,白晢,著青衣,如中国道服,然以薄青纱幂首而见其面”。假回鹘与汉人通婚生下的混血儿“目微深而髯不虬”。深目高鼻,卷发虬髯,奇装异服,这显然是中亚胡人,而不是回鹘人。
真正的回鹘人,是黄种人。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的壁画,有高昌回鹘王子像、公主像,敦煌莫高窟第409窟,也有回鹘男女贵族的壁画像,榆林窟也有回鹘供养人的壁画,大部分都是东亚黄种人相貌。
因此,高鼻深目的辽国回鹘商人,是中亚胡人,不是真回鹘。
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的高昌回鹘王子壁画
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的高昌回鹘公主壁画
敦煌莫高窟409窟回鹘王供养像
敦煌莫高窟409窟回鹘王妃供养像
因此,来到辽国经商的中亚人,都伪装成回鹘人,辽国人没有文化,就将这些中亚人统统认定为回鹘,或者回纥。等到耶律大石远走西域,见到遍地都是同上京回鹘商人一模一样的人,想当然的将这群土著泛称为回纥。而等到蒙古大军杀到,成吉思汗手下以耶律楚材、耶律阿海为代表的契丹人跟以曷斯麦里为代表的残余西辽人沟通后,自然也跟着将中亚人泛称为回纥人。再等到吾古孙仲端和丘处机来到,当然也就跟着将中亚人泛称为回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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