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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宜城公主(宜城公主半面修罗)
京都落雪之时,靖安侯府大小姐陆芩带着箱笼回了娘家。
出嫁三载,只落得和离结局。
如果靖安侯府的先人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靖安侯府曾是大齐最盛的豪门世家。那时陆芩姑祖母,即高宗的陆皇后,高居凤位,得君主椒房专宠。她的亲哥哥带着三个儿子戍守北疆抵御狄人,战功赫赫。她收养的孩子被立为太子。
民间有谚云“城南陆侯,去天尺五”,意指居于京都城南的靖安侯府陆氏地位之显赫。
但后来,陆皇后身陷巫蛊之案,太子被杀,陆皇后血溅朝堂。狄人趁国朝动乱时大举南侵——
是陆家,豁出性命,力战狄人,以保北疆寸土不失。而陆家就此衰弱。
陆芩的母亲与婶娘自尽,追随夫君而亡。伯母一望满门孤寡,含泪接过先皇的抚恤圣旨,抚养堂兄与她们姐妹成人。
伯母去世后,堂兄陆乘继承父祖事业,奔赴北疆。偌大的靖安侯府,死的死、离的离,只剩弱女守着家业。
陆芩的车驾停在正门外,早有守门人通报管家。管家是府上的旧人,说话间也透着亲近,替陆芩执辔,问:“大娘子,您怎么自个回来了?”
陆芩向他勉强笑笑:“管家,我的箱笼都在后头。你替我收到府库里罢。”
管家年纪大了,乍听此言,疑心自己听错,但见大娘子神情郁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低叹,照吩咐做事。
陆芩提步向前行去。簌簌雪花飘至她发间身上,没入无痕,一如过往婚姻。
在正堂里,陆芩只见到了二妹陆棋和三妹陆舒。
陆棋不良于行,坐在轮椅中,身上披着厚重锦裘,一副畏寒之态。陆舒与之相反,秀丽的额上汗涔涔的,双颊流露出健康的红晕,她才在院中习了两个时辰的长鞭,热得厉害。
陆芩问:“怎么不见四妹与五妹?六妹呢,也不在府里?”
侯府的规矩是毋论哪房嫡庶,姊妹都共论行第的。陆芩与三妹陆舒为同胞姐妹,二妹陆棋是堂兄嫡妹,四妹陆画与五妹陆音乃婶娘所出的双生女,性情迥异,却形影不离。六妹陆妩则是伯父妾侍所生的遗腹女。
陆舒歪在榻上,以手撑腮,随意道:“昨个四妹起了兴,要去京郊庄子里泡温泉,天不亮就带着五妹走了。晌午谯国郡主又来给咱们送信,邀着参加生日宴。我懒得过去,二姐说既下了帖子,咱们家谁也不去未免太不像样,就让小六带了礼过去了。”
原来如此。
陆棋却在此时望向长姐,“我已让连翘吩咐下去,将长姐从前的明月小筑收拾妥当,供长姐居住。”
平心而论,陆家女儿皆是不世出的美人。春兰秋菊,各擅其长。陆棋则是明珠中最为璀璨的一颗。她幼年时从高楼上摔下,醒来双腿再无知觉。身体的残缺非但无损于她的美丽,更为她娇艳容颜增添了一份脆弱疏离感。
因是出嫁的女儿,陆芩每次归家都是匆匆来去,甚少留宿。故陆舒奇道:“怎么,长姐要在家中小住吗?”
陆芩坦诚相告:“不是小住,而是长住。我和离了。”她唇边噙起苦笑,又问:“二妹,你是如何知道的?”
陆棋推动轮椅行至窗前,向窗外淡淡望去,轻声说:“日日拘在屋里,咱们家有多少下人,每个下人走路是什么声响,我再清楚不过了。长姐进来不久,黎管家脚步匆匆从廊下经过,身后带了不少人,个个担负重物,脚步沉闷。黎管家见惯风雨,能让他如此慌乱,而又需要一定人手的,在当下,除了长姐和离还能有什么呢?”
她垂眸,长睫藏于眼中情绪,“只是我想不通,长姐虽没有子嗣,但靖安侯府也不曾少了婴啼。咱们家光景虽不比从前,但兄长还在,侯府还在,他们怎敢和离?”
厅内顿时陷入死寂,最随性的陆舒此刻也直起身子来。
有风吹过帷幔,陆芩拿了香箸,背对着姐妹,拨弄起金鸭香炉腹内素白一片的霜灰。
“数月前,薛瑱向东都公干,在正平坊安国观里遇见了入道的宜城公主。薛瑱说,那夜风雨大作,宜城公主盛情邀他饮酒。酒饮得多了些,二人稀里糊涂歇到一处。而如今,宜城已有身孕。”
话音才落,陆舒已拍案而起,怒目圆睁,“死贼獠!长姐,这样的鬼话你也信吗!”
陆棋以眸光示意妹妹噤声,只听陆芩再次道:“宜城是今上最喜爱的女儿。姑祖母在时,没少敲打尚是梁王的今上。梁王府风雨飘摇之际,宜城降生,幼时颇吃了一番苦头。她找上门来,还带了今上口谕。”
陆舒再忍不住,愤怒扬声道:“所以,皇家是要长姐和离,要咱们吃下这哑巴亏吗!”
不。
陆芩眼睫湿润,她顺势低头,眼泪极快地砸入地衣中,“陛下是要我接受与宜城共事一夫,”她捂上心口,回忆起往事连呼吸都觉疼痛,“可我不愿意。”
原本薛瑱与她也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一朝梦醒,夫君琵琶别抱,惹上的小娘子在她面前气焰嚣张,“陆芩,薛瑱亲口告诉我,你无趣又呆板,他心里早就没有你了,你拿什么来同我争呢?”
她做不到豁出脸面,市井泼妇般大闹一场,也无法接受娥皇女英的提议,二女共侍一夫。她哪条路都选择不了,只能亲手写下和离书。
2
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方止。
天色未亮,陆舒已起身习练武艺,时而弓步,时而飞身,忽得回头,手中长枪自肋间向后斜刺,正是一招回马枪。
陆芩隔着窗棂看着,与陆棋道:“三妹的身手愈发精进了。”
陆棋说:“十年如一日的苦功,不是谁都能受得的。”说着便剧烈咳嗽起来。陆芩忙将窗户关了,再向妹妹看去,只见她两颊已起了病态的潮红。
陆芩眉宇间闪过担忧:“听声音像是比往年更厉害了些。”
陆棋却摇首,“长姐不必替我忧心,无碍的。但有一事,我的确放心不下。陛下因为姑祖母的关系,对咱们家心有嫌隙。但高宗临终前下了罪己诏,恢复姑祖母与太子的名分,故而明面上,陛下对我们与其他的勋贵人家,并无明显不同。”
“长姐再想,大哥去了北疆后,陛下年节给我们的赏赐,比从前还厚重体面些。如今却放纵宜城,难道就不怕寒了哥哥的心么?”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陆芩后脊凉意顿生,“你是说——”
陆棋面上有冷意隐约浮现,“怕是飞鸟尽,良弓藏,北疆恐有军事调动,哥哥危矣。”她望着姐姐,膝盖上的双手悄然握紧,“咱们需得向哥哥传信,早做准备。”
这样重要的事情,别人传信如何放心。电光火石间,陆芩沉声道:“我去。”
陆棋眸中精光一闪,“不,让小六去。长姐,你刚刚和离,薛瑱与宜城一定密切关注你的行踪。小六年纪最小,又是贪玩脾气,随意找个理由解释她的去向,不会惹人怀疑。她身手虽逊于阿舒,骑术却好。万一圣旨先至,哥哥遇险,需要奔走营救时,小六的汗血马就是证明身份的最好凭证。”
狄人与大齐多年不曾开放马市贸易,唯有陆家,当年生俘狄人特勒,得两匹汗血宝马。高宗将其赐予陆家。这桩故事,北疆男儿人尽皆知。
陆芩无奈闭上双眼,“陆家历代从军,捍卫国土。论功劳,论苦劳,天下有谁越得过我们去。即使姑祖母在时,有鲜花着锦之盛,陆家也不曾参与朝堂之争,行佞臣之事,何以沦落至风霜刀剑严相逼的境地!”
她这段话说得极重,几有杜鹃啼血之哀。
陆棋感同身受,心潮翻涌间,又剧烈咳嗽起来,最后竟猛地呕出鲜血!她唇角猩红触目惊心,陆芩失色,而陆棋已双眸紧闭,坐在轮椅上的身子向一侧软软倒去。
沉水香的浓烈芳馨藏不住中药气味。
陆棋卧于榻上,双眸紧闭。悬挂着的帷幔落下隔绝内外,医人面色微沉,“小姐气虚血弱,本该不问闲事安心静养,这症状来的又急又凶,怕是思虑过重所致。”
陆芩忙问:“这一次开什么方子,用什么药引?”
医人向陆芩屈身,“不知您听说没有,京都月前来了位奇医,老朽曾与他有一面之缘,此人针灸之术出神入化,若能请动他,小姐或有希望。”
言下之意,便是他治不了。千头万绪涌在陆芩心头,“此人如今在哪?”
医人道:“三日前,他已为临淄王征召,成了王府的坐馆医人。”
临淄王赵胤是陛下长子,陛下还是梁王之时,外出打猎行幸农女,此事为陆皇后知晓,捅至高宗面前,陛下因此受责。故临淄王一直不得陛下宠爱。
但最近几年,因临淄王在公事上表现出的才干,陛下对长子也表现出几分爱重。
陆芩决心去临淄王府走一趟。
临淄王年少时并不受宠,内侍省狗仗人势,多有怠慢。某次伯母生病,她独自入宫,还将衣着简朴的临淄王误认成初入宫闱的小内侍,请他带路,闹了笑话出来。
二人因此相识。
临淄王谈吐大方,行事磊落,是个可交的对象。
反倒是自己成婚这几年,因内外有别,即使赴宴时再次相遇,也不过远远颔首,以微笑与眼光招呼致意罢了。
朝夕相处的枕边人都能背叛自己,情谊微薄的临淄王是否能相借医人?
陆芩仅仅是想了一想,便否认了这种可能性。她总觉得,临淄王不会作壁上观。
3
临淄王府的内侍来寻主子通报时,赤膊露足的胡姬正旋转如风。宜城公主与夫君同坐,饮一口酒,随即以纤指旋开象牙细筒,指尖探入筒内沾染口脂,反手匀涂起来。
口脂的幽香与公主身上的香气合在一起,足以诱动身畔男子的心神。
赵胤听闻来报,即令去请,复命人设席。大理寺卿之子薄月恒奇道:“怎么,临淄王还有客人?”
在众人视线里,赵胤轻握酒杯,道:“是靖安侯府的大娘子。”他轻轻勾唇,点漆瞳仁中亦蕴含笑意。
宜城却大恼,“陆芩,她来做什么!”她斜睨兄长,“她也是你请来的?”
座中客人不乏与侯府相熟者,也知晓宜城、薛瑱与陆芩的纠葛,面上神色各异,却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
直到那里出现陆芩身影。
她身穿天青色窄袖上襦与同色长裙,裙腰高束,因着最近清减,腰肢纤细不堪一握。堕马髻上除珍珠簪外再不装饰。姿容清丽,行步款款间别有风致。看惯了丰韵美人的男客均感眼前一亮。
薛瑱呆呆站起身来。
宜城冷哼,薛瑱意识到自己失态,但目光仍忍不住追随着这曾经属于他、如今已与他断绝关系的女子。
陆芩向赵胤屈膝福礼,道明来意。
赵胤尚未开口,宜城却抢先出声:“我忽然胸闷的厉害,皇兄,先让你那医人来替我瞧瞧。”
男人清俊面容上收敛笑意,他看向陆大娘子,只见其低垂眼睫,面容平静,对宜城的话置若罔闻。他举杯向宜城处一送,不紧不慢道:“不巧得紧。医人今早就向南山采药了。皇妹若有不适,可替你传召太医令。”
陆芩感激,她知道,临淄王这是用拖字诀来回拒宜城。
她在新设席面上坐定,等待需要“归来”的采药医人。歌舞乐人再次行至大厅中间开始表演,软舞伎人长袖上下纷飞,令人眼花缭乱。
即便佳人在侧,薛瑱仍忍不住痴痴望着陆芩所在方向。陆芩是全天下的男子都向往娶到的妻子。她美丽大方,温柔明媚,既能掌管家事,又能小意逢迎。才学品貌皆是上等。他是极为爱重她的,只是日子久了,难免有些倦意。
宜城就在这时闯入他的生活。她像一团烈火,与她在一起,能感受到久违的男女之乐。他们起初是隐秘私会,直到宜城告诉他,她有了。
她拿了圣上的旨意来逼迫自己,比起江河日下的靖安侯府,作为皇家最受宠爱的宜城,能给他的更多。
威逼利诱下,他犯了全天下男子都会犯的错误。
与宜城新婚当夜,他顾忌着宜城身孕,不肯行周公之礼。宜城笑得花枝乱颤,搂住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说:“傻子,我是骗你的。”
他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薛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忽略了身旁脸色愈青的女人。宜城冷冷扬手抽翻酒杯,酒水横流,弄污薛瑱衣衫。
薛瑱去换衣的间隙里,宜城叫停乐舞,朗声道:“这些舞姬跳来跳去,都是老样子,没什么新鲜玩意。我曾听夫君提起过,陆大娘子善舞,今日既然来了,何不舞一曲以娱宾客?”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皆知宜城公主摆明车马羞辱陆大娘子之心。
大齐民风开放,宴会中邀歌请舞实属正常,但贵族女子绝不在公众面前跳舞,君不见那歌舞的伎女除以技立身外,更有以色侍人者。
耳听得宜城说起新婚时的闺房之事,陆芩咬住了唇。
她处处退让,宜城却仗着皇家势力步步紧逼。
宜城又道:“怎么,难道陆大娘子是觉得自己本事微末,不配在此表演么?靖安侯府果然是无人了,几个女儿家,要么粗鲁,要么是个瘸子——”
陆芩霍的站起身来,容颜冷凝,结霜盖雪。“公主慎言!公主笑我陆家无人,敢问公主,可知我父祖因何殒命?!”
靖安侯府的先人,自然是为了保家护国、效忠皇室而牺牲性命。如今作为侯府遗孤的陆芩,却遭皇室凌辱欺压,如何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宜城还未回过神来,陆芩已向众人叉手行礼,“陆家最擅长之事便是忠贞。公主要陆芩献舞,陆芩不敢不从,”她向左侧看去,“薄小郎君,请借佩剑一用。”
薄月恒从蹀躞上解下佩剑来奉上。
乐伎机警,见陆芩借剑,便知这位娘子是要走剑舞一路,于是拿出架势反弹琵琶。陆芩拔下鬓上珠钗,钗身金质,同剑身富有节奏地相击,清越之声与琵琶正相合。
那长剑在陆芩进退回旋之间,或刺或削,旋起银光万千。观者无不侧目。
赵胤静静注视着中间那道纤细的身影,他的目光如此专注,以至于忽略了此刻同样有人正将视线落于己身。这是他第一次见陆芩跳舞。
很久之前,在宫内与陆芩相遇,他看出陆芩行步缓慢,向其询问原因。陆芩告诉他,是练舞时扭到了脚。
那时日光正好,陆芩展颜微笑,她的双鬟色如鸦羽,肌肤明亮胜过南来的剥了壳的荔枝。他就在她的笑容里,清晰地感知到胸腔内心脏的剧烈跳动。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受,只想让她站在那里,好好的站在自己身前,只冲自己这样微笑。
陆芩向上抛起长剑,不看剑落地方位而能背身接住。于是缥缈歌声起,剑舞趋缓。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她横剑下腰,“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她旋跃起身,剑身泛起冷光,“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常啼血!”
这是前人歌颂汉代名将李陵的词句,由陆芩唱来,更蕴无限凄婉。唱至最后一句时,陆芩用力出剑。
在惊呼声里,佩剑脱手,竟朝着宜城所在方向疾射而去。
今日宜城梳了时兴的流云高髻,乌发上发饰粲然。陆芩脱手的剑穿过宜城发上的花叶文金发饰,将其身后飘起的帷幔一并钉入墙上。鲜红剑穗顺势一摇,无限讽刺。
发饰固定在头发上,随着变故狠狠扯痛头皮。宜城眼泪痛得涌出,知道自己此刻定然是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透过泪眼,她看见陆氏贱人展颜微笑,听见她造作之声:“陆芩微末技艺,险些伤了公主,再不敢人前表演免得贻笑大方。下次饮宴还是请宜城公主亲自下场,为我们指点一二。”
怨毒眸光直射向陆芩。
陆芩似不觉,只看向赵胤,“天色已晚,想必府上的医人也该回来了。”
4
一番周折,陆芩到底将人带回侯府。
陆舒见姐姐久久未归,早就着急起来,见到姐姐的瞬间便迎上前去,“怎么才来,让人担心死了。”
陆芩和煦道:“来见过叶医人,咱们请了他为你二姐治病。”
陆舒顺着姐姐的指点,向紧随在后的白衣男子点头致意。她的目光从男子脸上掠过,颇有讶异之色。原以为费了大力气请来的名医该是位仙风道骨的老人,没想到如此年轻。
叶医人径直走入内室。
帷幔拉开,躺在床上的陆棋还处在昏睡不醒的状态中。男人扣上她左脉,随即打开药箱,以银针数根下入陆棋额心与发顶穴位,陆棋面上立时流露出痛苦之色。
陆舒着急道:“二姐有感觉了?”
但那痛楚神情转瞬即逝,叶医人凝神再次下针,他观察着陆棋的反应,终于看到她眼珠微微一动,方收了银针,道:“陆二娘子这次还能救。”
陆芩道:“还请叶医人明言。”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来却令人齿冷,“医者医病不医心。她身有残疾,本就该好生保养。但由她的症状来看,平日里怕是药都不肯喝。她不自救,别人如何救得?”
陆芩变了脸色,看向妹妹的贴身婢女连翘。
她扑通跪倒在地,“大娘子饶命!大娘子饶命!咱们每一次都是照着方子熬出药来,拿了橙糖甜口,二娘子还是嫌药汁子苦不肯用!”
陆舒气极:“贱婢,我姐姐待你不薄,难道你心里毫无成算,分不出轻重缓急?为何不告诉我与管家!这样推卸责任、事主不忠的奴婢,留在我家何用!”
叶医人冷冷看着陆舒,“二娘子是主,她是仆,三娘子何必苛责?”
这句话不亚于火上浇油,陆舒长眉蹙起,凤眼灼灼冒火,正欲发作时,却被长姐握住手腕。陆芩温言:“我这妹妹心思单纯,并无恶意,还请您尽早诊治开方。”
叶医人冷笑一声,道:“我从不开药方。经我三日针灸,可保二娘子半年无虞。日后如何,就看她自己了。”
陆芩急忙道谢,叶医人自去施针不提。
到了夜里,陆芩守在二妹床边,摒退奴婢后方向陆舒解释道:“叶医人是临淄王府的人,咱们请他来是替二妹诊治,正是用人之际。”
陆舒深吸口气,“长姐,我知道了。今后我一定收敛脾气,学会忍耐。”
陆芩声音不蕴喜怒:“有时咱们退一步,别人便进一步。咱们既要忍辱,又得时不时亮一亮爪牙。到最后,等到机会,将敌人狠狠钉死。”
陆舒微征,半晌回过神来,“长姐,你——”她觉得今夜的长姐与往日有些不同,却说不清这不同是从何而来。
陆芩凝视着自己的保养得当的长甲,幽幽道:“我不过闲话两句。等二妹醒了,你陪她去温泉庄子里修养。她的身体禁不住过分思虑,去同四妹、五妹一道玩吧,这儿有我。”
翌日天蒙蒙亮,陆舒练武,陆芩却入厨房洗手做羹汤。
她做了几道色香味俱全的小食,精心熬了甜咸两口的银粥,装在食盒里,命人送与临淄王与叶医人。
叶医人针灸三日,她就连送三日。
三日后,陆棋果然转醒。陆芩命管家准备车驾,将妹妹们送往温泉庄子。她不畏风雪,独立于正门外远眺,直到车驾走出很远,她依然在那里久久伫立。
风刀霜剑,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清醒的了。
这时距除夕团圆夜,只有数日。回府后,陆芩召集府中下人,将二妹婢女连翘拖了出来,当着众人面打板子。
起先还能听到连翘的痛呼,十余板过去,再听不见人声,只余木板沉沉落在身上的闷响。
陆芩说:“连翘与你们都是府中的家生子。陆家待你们不薄,要的不过是一个忠字。连翘在二妹手下,说是副主子也不为过。连翘知情不报,弄巧藏奸,这五十板子就是对她的惩罚。伤愈后就去田庄里伺弄庄稼,从此不必再回府了。”
一时间底下人心惶惶,纷纷跪倒在地表着忠心。
陆芩冷着脸,“都跪着做什么,但凡是个好的,家里难道还能亏了你们不成?”她命管家厚赏奴婢,“年底了,多得些银钱,回去松快几日。”
她又命人撤下府内过年所用装饰,冬日树木落败,尽管庭院整洁,却难免有萧条之意。
这正是外人想要看到的,也是陆芩希望他们看到的。
除夕夜陆芩独自守岁,长夜无事,她手抄《地藏经》为故去的亲人祈福。也不知抄了多少,厚厚一叠拿到家庙火盆里,引火燃尽,看火舌吞噬麻纸,飞灰飘起又坠落。
空荡荡的心好受不少。
她的手盖上自己平坦紧致的小腹,不久前,那里还孕育着一个孩子。
她刻意保密,为的就是等夫君薛瑱从东都回来后,让他最先知道这个好消息。只是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从薛瑱沉重的脸色、躲避的眼光中发觉了异样。
仿佛又回到了那夜,男子手足无措地解释着。他说宜城是公主,他说宜城已有了身孕,他说他不是故意的,他说他现在真的没有办法,求陆芩饶过他。
后来宜城也找上门来,她示威似的扶着自己尚未凸起的腰身,以皇家威势逼迫自己。
在不被注意的时刻,陆芩清晨起身,发现身下鲜血已冷凝干透。或许万物有灵,这个孩子知道自己如今不被欢迎,于是选择不来藏污纳垢的人世,悄然离开。
这是陆芩此生难以言说之痛。
她在房间里无声哭泣至眼泪干涸,最终亲笔写下和离书。
5
除夕以后,各家宴会的名单里总少不了靖安侯府。
有些是与侯府有旧,有些是想看看热闹。毕竟年前临淄王府的宴会里,二女争夫,侯府大娘子陆芩剑指宜城公主的事儿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
陆芩好心性,帖子只要下到了侯府,她必如约前去。没有家事挂心的小娘子们,除了饮宴玩乐,还能做什么打发冬日的寂寂时光?在闺阁中的人情关系反又捡起来不少。
最爱面子的宜城却按捺不住了。
宴饮上与陆芩几次对上,都被陆芩言语化解。俗言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陆芩是光脚者,投鼠忌器的宜城倒成了穿鞋者。毕竟那以薄月恒为首的浮薄男儿,已给她冠以“狮吼”之称。
谯国郡主看见陆芩,笑问:“这些日子怎不见你家小六,上次与我夸耀骑射之术,说开春狩猎,要让我见识见识呢。”
陆芩自然不会告诉她,六妹陆妩已至北疆。她只虚扶鬓边珠花,“冀州外祖家娶亲,她早早就去了,等着观礼。”
谯国郡主掩唇而笑,“你家姊妹里,属她最爱热闹。”
谁说不是呢,陆芩微笑。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京都贵族最喜游戏的狩猎终于拉开帷幕,狩猎是大齐的传统,为的是不忘马背取天下之辛劳。时移世易,狩猎已成为贵族男女一试身手,交游玩乐的活动。底下人将无数野兽赶至场上供人射猎。射猎时各凭本事,不论身份高低。
为了分辨猎物是谁所有,每人用的箭羽各自附有标志。在固定的时辰,会有专人搜巡猎场,将猎物收拾妥帖后送往各家。
春日里日光晴好,陆芩一身胡服骑于马上。她挽弓搭箭,瞄准只灰兔。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嗓音,“呵,连只兔子也不放过。”
说话者是宜城,她与薛瑱共乘一骑,从陆芩身畔悠然而过。陆芩从容放箭,灰兔应声而毙,翻倒于宜城马前。
陆芩道:“狩猎场上都是猎手,射兔与射虎、鹿、羊、鹰何异,不必矫饰欺人了。”
她不愿意与宜城、薛瑱同路,在前方分叉口特意选择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策马经过时听见薛瑱道:“他们往那边深林里放了黑熊,小心些为上。”
陆芩策马远去。身后宜城虽不悦揪起夫君腰间软肉,但瞧着陆芩远去的身影,眸中极快地闪过得意之色。
陆芩刻意放缓速度,好留心猎物。今日她来得晚些,这条路上已有人马经过。远处有花鹿隐现,她夹夹马腹,择条小路向前而去。
猎鹿时又见宜城,好个冤家路窄,陆芩暗叹,向密林最深处前行。
密林深幽,她空放数枝箭矢。又听闷雷之声隐隐传来,陆芩知道,这就是那黑熊的吼叫之声。觉出疲累的陆芩翻身下马,走入不远处的林间小屋。
狩猎场地极大,为了让他们游猎尽兴,各处会有休息场所,早早放好茶水与糕点供人享用。
但陆芩甫一踏入小屋,便觉出不对。
昔年她也参加过狩猎,狩猎时的休息场所是供人歇脚,从不焚香。而这小屋内香气弥散,由着这神秘香气寻去,陆芩在角落里看见几截将尽的线香。
在这香气中,她忽然觉得身体有些燥热。
香有问题!
她竭力屏住呼吸,迅速去掐断线香。但为时已晚,屋内香气馥郁,她每走一步,都觉出身体的疲软来。好不容易推开房门,呼吸到新鲜空气时,她腿下一软,竟滚落在地,身体依然热得骇人。
陆芩伏在地上,手臂就硌在粗粝石子之上,她张口深深呼吸,同时大声呼喊道:“救命!来人!”
下一瞬,就有蒙面男子从深可及腰的草丛里跃出,上前掩住她的口鼻。
来人手掌上有与小屋同样的香气!
她眼中惊恐之色愈浓,贼人改从后背环抱住她,欲将人拖入草丛。催情香、蒙面男人、偏僻密林,陆芩知道,自己已掉入圈套。
她用最后的力气低下头去,用力咬在贼人手上。贼人吃痛,扯起陆芩头发就是一记耳光。
陆芩呼吸间似乎恢复些身体的自主权,她不顾一切继续呼喊,“救命,救我!!”
在被拖入草丛的最后关头,神兵天降,马蹄哒哒而来,临淄王赵胤的匕首疾射在贼人肩上,顿时血流如注。
得救了。陆芩鼻酸。
侍卫去押解贼人,赵胤则俯下身来查看陆芩情况,“如何?”
陆芩心神未定,眼泪颗颗沿腮滚落。她适才挨了耳光,唇角仍有鲜血,长发散乱,好个凄凄惨惨的娇弱美人。
这般模样,还是莫让他人瞧见才好。赵胤强压心头不适,抱起陆芩,走入林间小屋。
冷寂的身体滚烫起来,陆芩伏在男人胸膛上,听到他的呼吸声,催情香同样对男子有效,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
赵胤急忙放下陆芩。
陆芩低低喘息着,两颊潮红不能自已。赵胤的情况也好不到那里去。他心潮翻涌,不让自己去看陆芩。
终于——
理智有所崩溃,陆芩纤细手指攀援上临淄王的衣襟,人似藤萝依偎上去,“再救救我。”她仰面抽噎着,面似灼灼桃花,秋水瞳内水光点点。
殷红的唇任君采撷。理智的弦终于断开。
6
金殿内沉水香幽幽燃着。宜城跪在下首。这一局她输了。从她闯入捉奸,却见皇兄赤着背脊,喝道:“看够了还不滚出去”的那刹,她就知道了。
陛下高居龙椅之上,看着下面跪伏着的众人。他的女儿、他的儿子,还有陆家大娘子。
事情的真相不难分辨,毕竟陆家大娘子手里握有催情香作为证据。催情香是需要人配合的,顺着这条线索,再加上贼人的口供,真相呼之欲出。
他的女儿宜城,蓄意命人坏了陆家大娘子的清白。这件事情若传了出去,宜城妇德何在,皇家颜面何在?
陛下压住不满,向陆芩和颜悦色,“我知你是个好的,大郎未立王妃,上天赐予的缘法,还是落在了你这儿。”
他轻描淡写,“依我看,你与大郎作侧妃正相宜。”
陆芩叩首,“陛下德庇万民,我即是万民之一。我只求公道。我与薛瑱三载恩爱夫妻,宜城公主与薛瑱有私,您要我效仿娥皇女英,我做不到,索性和离,为公主腾出位置。这是我对陛下的忠心。但宜城公主处处羞辱,更想出如此毒计。陆芩防不胜防,请陛下赐死。”
皇家自然可以主宰人的生死,但有时,黑说不成白,白也说不成黑。那么多人瞧着呢,宜城为了让陆芩失节一事人尽皆知,特意带了不少人来“捉贼拿赃”。
临淄王与陆家大娘子之事,怕已闹得满城风雨。
陛下道:“你这孩子,生死之事岂能浑说。”
陆芩异常平静,“陆家忠心为国,我祖父、伯父、叔父、父亲,都是为了大齐而死。这一切,我们都心甘情愿。但于女子而言,最重要的不过婚姻与名节,宜城公主断我婚姻在先,辱我名节在后。今日陛下若不惩处公主,陆芩无话可说,唯有血溅五步,立死而已!”
其实在场众人都清楚,陆芩绝不能死。她死了,坐实了皇家欺人的事实,冷了忠臣良将的赤心。
殿内寂然无声。
陆芩拔下发上金钗,决然闭眼,向脖颈处狠狠刺去。
赵胤眼疾手快,擎住她手腕。金钗落地,陆芩死死咬住下唇,似乎是忍住,不肯再让眼泪落下来。
赵胤道:“儿臣有过,陆家大娘子何辜?儿臣愿迎娶她为临淄王妃。正如父皇所说,这是上天赐予的缘法。”
半晌,陛下方道:“你能这样想很好。宜城任性妄为,姑且降为郡主,罚俸一年。”
宜城失声:“父皇!”
陆芩再度叩首,声音依然平静,“陆芩叩谢陛下天恩。”
她在心中露出微笑。这一场豪赌,她赢了。皇权至高无上,主宰他人生死命运,那她陆芩为何不能分一杯羹。临淄王府求医时,她就决心要将临淄王拉入这场赌局之中。她以女人的直觉断定,临淄王不仅不讨厌自己,或许,还有些喜欢自己。从他的眼光里,她就知道。
她利用薛瑱激怒宜城,宜城果然出手。深宅大院,人多眼杂,哪里比得上猎场来得方便。宜城频频与她偶遇,不过是想逼她至人迹罕至之处。
可猎场有数头黑熊。说是射猎各凭本事,可谁又会与皇子来争夺这最好的猎物呢?
她一路策马,一路查看猎物身上是否有属于临淄王的箭矢。不是宜城诱她,而是她诱宜城在临淄王出现的场所附近向自己下手。
胜利的果实愈大,过程中风险自然愈大。毕竟,她无法得知,宜城今日到底预备了什么样的手段对付自己。
好在她赢了。
陆家四娘子和五娘子归家后,久久不能缓过神来。她们早早就去了温泉庄子,二姐来了后,她们又陪着二姐养身,前后不过数月。虽然知道了长姐和离的消息,但眼见着姐夫换了人做,还是颇感震惊。
四娘子陆画磕着瓜子,手肘撞撞同胞妹妹,“我说,长姐这个夫君,比上一个还好些。上一个柔弱了些,我不喜欢。”
五娘子陆音历来是小小应声虫,“新姐夫不仅比旧姐夫好看,身份也高呀,是王爷呢,长姐是王妃,以后是要接受命妇叩拜的。”
成婚当夜,龙凤双烛燃烧炽烈。
成亲三载无孕夫君欲再娶,她写下和离书,转身嫁做王爷正妻
待夜深人静,陆芩依偎着夫君胸膛,再次道谢后说:“是我让您受委屈了。”宜城惹出的祸事,却要临淄王收尾。一方面,陛下珍视女儿,一方面,陛下并没有多么爱重长子。
陆芩能看出来的事情,临淄王未必不能看出。没关系,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摸清临淄王的心意,与他一起站上那最高的位置。
临淄王在陆芩额心上烙下一吻。年少时怦然心动,如今失而复得。上天到底待他不薄。
帷幕轻落,成两姓绸缪之好,成两姓绸缪之好,缔百年燕婉之欢。
尾声
陆芩做了个大逆不道的梦,梦中她身着皇袍,坐于龙椅之上。
醒来后,她捂着心口难以置信,却没有办法否认,梦中睥睨天下、执掌大权的滋味,的确醉人。
昔年高宗陆皇后在时,月与荧惑相犯,钦天监监正上奏高宗,称天下有女主之忧,帝后因此生疑。如果钦天监所言为真,大齐尚未应验的女主之忧指的会不会是自己?
陆芩咬唇,将这场梦紧紧压在心底。(原标题:《世家贵女:我给前夫当皇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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