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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师友中多有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我自然得学会藏拙,平日里从不卖弄这方面的学识,更不要说精神境界了。可实际上,我读鲁迅四十年,也算是别有心得,走出了一条不太一样的路。
小时候,看父亲擦桌子,小心翼翼地挪动那尊鲁迅石膏像,明白这老头很值得尊敬。“文化大革命”中,眼看众多现代文学家都被横扫,唯独“鲁迅走在《金光大道》上”,逆反心理油然而生,对于阅读鲁迅兴趣不大。插队务农期间,虽也努力读书,但没跟鲁迅真正结缘,是我人生一大遗憾。上大学后,读书条件好多了,历经一番东奔西跑上下求索,先是对西方现代文学及文论感兴趣,直到1982年初在中山大学跟随吴宏聪、陈则光、饶鸿竞三位先生念硕士研究生,方才开始认真阅读鲁迅的书。
鲁迅,1925年5月28日摄于北京
现如今,家中藏书不少,可很多深藏不露,一辈子难得打几回照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鲁迅全集》是个例外,自我问学以来,一直站立在书桌边随手可及的位置。我在此书第一卷扉页写着:1982年9月3日购于广州。考虑到那年初春我刚读硕士生,家境也不富裕,马上买下这套出版不到一年的新书,想必还是很有阅读热情的。日后虽也收藏各种版本的鲁迅著作,但最常用的还是这一版。
不时翻阅1981年版《鲁迅全集》,带着我整个求学过程的心境与体温。那既是经典文本,也是学科指南。此版注释虽有时代局限,但我仍将其作为现代中国的“百科辞书”使用。此书第十六卷包含《鲁迅著译年表》《全集篇目索引》《全集注释索引》,在没有电子检索的年代,可借此随时找到我想了解的现代中国的人物、著作、报刊、团体、事件等。
且因鲁迅著述牵涉面极广,古今中外的文学知识,查找注释便可手到擒来。若需进一步探究,再去寻觅专门著述。这个阅读的秘密小径,我相信不少学中国现代文学的,都能悟出来。
在中国学界,鲁迅研究属于显学,相关著述汗牛充栋。凡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大都以鲁迅为思考的重要支点,我也大体如此,只是表现不太突出。严格意义上,我不能算鲁迅研究专家。不要说导师王瑶先生,师友中王得后、钱理群、王富仁,还有同辈学人汪晖、王晓明、孙郁等,都比我对鲁迅有更专深的研究。而我熟悉的日本学者丸山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丸尾常喜、中岛长文、尾崎文昭、藤井省三等,也都是一等一的鲁迅研究专家。即便如此,并非鲁迅研究专家的我,还是写下了不少关于鲁迅的论述。
我阅读鲁迅的视角与论述的立场远离学界主流,更多关注“学问家”与“文体家”的鲁迅,而不是阐释鲁迅何以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这种非典型的鲁迅研究思路,与我自己的学术路径有关——20世纪80年代的比较文学视野,90年代的学术史立场,新世纪的文化史与文体史研究,一直到今天,我谈鲁迅,也都更多触摸那个天才辈出的时代,而不是表彰孤零零一个伟人。这种立场,决定了我在中国的鲁迅研究界,很难得到广泛的认可。
好在我从不以“鲁迅研究专家”自居,这回为《〈中国小说史略〉校注》撰写后记,略为引申发挥,谈我阅读鲁迅四十年,借此呈现个人阅历、时代风云、思潮起伏以及师友情谊的互相纠缠。
《〈中国小说史略〉校注》鲁迅著,陈平原、鲍国华 编注
二、
我谈鲁迅的文章,传播最广且影响较大的是《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此文撰成于1993年,可要想溯源,必须从六七年前说起。记得是1986年岁暮的一个晚上,王瑶先生让我看中国社会科学院编印的《学术动态》第279期,上面刊有他在全国社会科学“七五”规划会议上的发言,题目叫《王瑶教授谈发展学术的两个问题》。其中最关键的是下面这段话:
“从中国文学研究的状况说,近代学者由于引进和吸收了外国的学术思想、文学观念、治学方法,大大推动了研究工作的现代化进程。……从王国维、梁启超,直至胡适、陈寅恪、鲁迅以至钱钟书先生,近代在研究工作方面有创新和开辟局面的大学者,都是从不同方面、不同程度地引进和汲取了外国的文学观念和治学方法的。他们的根本经验就是既有十分坚实的古典文学的根底和修养,又用新的眼光、新的时代精神、新的学术思想和治学方法照亮了他们所从事的具体研究对象。”
这个发言很受重视,好多朋友劝他把这作为一个学术课题来经营,可他精力不济,希望有更多年轻朋友参加,我当即表示愿意加盟。第二年夏天,我博士毕业留校任教,投入王先生主持的“近代以来学者对中国文学研究的贡献”这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
《〈中国小说史略〉校注》鲁迅著,陈平原、鲍国华 编注
当初关于近现代学者二十家的选择,还有各章作者的敲定,都是王先生亲力亲为。我被指定撰写鲁迅与胡适两章,一开始颇为忐忑,因王先生的名著《中古文学史论》乃承继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来,且对于“学者鲁迅”,王先生是有自己一整套看法的。
看我有点迟疑,王先生笑着说:怕什么,有我保驾护航呢。说完,随手递给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鲁迅小说史大略》,要我拿回去参考。此乃鲁迅在北大课堂的第一份讲义,整理本附录原西北大学中文系单演义教授的《关于最早油印本〈小说史大略〉讲义的说明》,由此引发我对北大课堂/讲义与鲁迅学问关系的长期关注。
三、
我对《中国小说史略》情有独钟,曾自告奋勇做“笺证本”,想将鲁迅以前关于小说史研究的成果全都融合在内,做成一个学科创立及成长的标本,可惜没有成功。倒是应李庆西兄之邀,制作《(名著图典)中国小说史略》,反而让此名著“图文并茂”的愿望很快实现。
1988年11月18日,我在海淀文化书社购得杨宪益、戴乃迭合作翻译、北京外文出版社1982年第三版第二次印刷的英文版《中国小说史略》(A Brief History of Chinese Fiction)。当初选购此书,不是为了学英文,而是看中那22幅铜板印制的插图。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访问日本,收到东京大学教授丸尾常喜赠送的译作《中国小説の歴史的変遷——魯迅による中国小説史入門》(凯风社1987年版)。此书印制之精美,兼及版式、纸张与插图,这让我大受刺激,希望有图文并茂、可观可赏可读可玩的“史略”,能长期屹立在我的书桌上。
2021年底,北京三联书店推出我的《小说史学面面观》,其中第一章《现代大学与小说史学——关于〈中国小说史略〉》是根据我此前的若干文章改写的,没有多少新意。倒是此书“小引”中这段话有意思:
“在中国,‘小说评论’早已有之,‘小说史学’则只有一百年历史。具体说来,1920年可视作中国‘小说史学’的元年。理由何在?这一年的7月27日,胡适撰写了影响深远的《水浒传考证》,收入1921年12月上海亚东图书馆版《胡适文存》;这一年的8月2日,鲁迅被蔡元培校长聘为北京大学讲师,专门讲授中国小说史,1920年12月24日第一次登上北大讲台。一是发凡起例引领风气的长篇论文,起很好的示范作用;一是现代大学设立的正式课程,可培养无数专业人士。”
经由鲁迅、胡适等新文化人的积极推动,作为“学术研究”的“小说史学”迅速崛起,百年之后,已然蔚为奇观。就在“小说史学百年”这个节骨眼上,因新冠肺炎疫情改为线上授课,促使我完成了《小说史学面面观》这册小书。
陈平原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
四、
若问我的鲁迅研究有何特点,看得见的是注重“学者鲁迅”,比较隐晦的是并不独尊迅翁。十年前,接受媒体采访,谈我的家庭背景、求学经历、师承以及文体,何时提出“压在纸背的心情”,以及为何同时经营专著与随笔等,这些都很平常,只是问及“如果要您在五四时代的人物中择一而交,您会选择谁”,我的回答出了问题:
“在《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及《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等书中,我再三强调,晚清一代和五四一代,从人际关系到思想学问,都密不可分。因此,我要求我的研究生必读八个人的文集:蔡元培、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周树人、刘师培、周作人、胡适。故意不按各自登台表演的时间,而是出生年月排列,你一下子就明白,那个时代的思想、文化、学术是如何‘犬牙交错’的。既然是‘尚友古人’,为何要求“择一而交”呢?又不是男女之间谈恋爱。作为研究者,我多次谈及晚清以及五四的魅力——这个魅力来自思想、学问,也来自人格力量。不愿意‘择一而交’,但私底下,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读鲁迅的书,走胡适的路。”
说是八人,但因王国维与刘师培的学问比较专门,常在我及我的研究生们眼前晃动的,主要是其他六人——谈及晚清与五四,不管什么题目,都必须考虑他们的立场及反应。前半段没问题,引起争议的是最后一句。
《觉醒年代》 剧照
虽然我解释“读鲁迅的书,走胡适的路”的说法乃互文修辞,还是会被抗议:难道胡适可以跟鲁迅相提并论?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这个说法,认为这么说贬低了鲁迅。可我确实认定,研究现代中国文学、文化、思想、学术乃至政治,最合适拿来与鲁迅相提并论的,还是胡适。基于此信念,我曾在香港中文大学(2014年秋)与北京大学(2015年春)为研究生开设专题课“鲁迅与胡适”。不同点在于,在港中大我多讲鲁迅,因那边没有这方面的专门课程;而在北大,鲁迅研究是主流,我必须更多为胡适辩护。
就以鲁迅与胡适这两位深刻影响现代中国思想文化进程的伟人来说,其差异性几乎一目了然,可你很难非此即彼。具体的应对措施,确有对错与高低;但基本立场没有太大的差异,裂缝主要缘于理想与现实、激进与保守、言论与行动、自我与社群,乃至阴阳柔刚的性情等。……理解这两种不同的人生道路与理论模型,但不将其绝对化、理想化、本质化,而是承认二者常处于流转变动中,各自都在根据时代潮流与自身志趣不断地调整方向,以达成最佳的精神及工作状态。
鲁迅是我的精神导师,同样,胡适也是我的精神导师。这么说,估计很多人不能接受,他们更习惯于“独尊一家”,非此即彼。可我的“万神殿”里,供奉的远不只一两个偶像。不同偶像之间会有缝隙与矛盾,这个时候,你可以左顾右盼,互相敲打与质疑,借此锻炼自家的心智与境界。
读鲁迅、胡适的书,不一定走鲁迅、胡适的路,有时候是个人能力有限,有时候则是外在条件不允许。与其高自标树,尽说漂亮的空话;不如脚踏实地,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这里包含我对大道朝天、文化多元性的理解,还有对人生局限性的深切体会。
(本文摘编自《〈中国小说史略〉校注》一书的后记,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潮新闻经授权转载,有删减。)
【作者简介】
陈平原,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所长,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著有《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千古文人侠客梦》《中国散文小说史》《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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