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兴 云
一 集外短文
《哀范君三章》第三章“小”字试解
臧克家
“把酒论当事,先生小酒人。”
这是鲁迅《哀范君三章》第“三章”的首联。我所看到的所有注释,都把“小”字作动词解,与上句“论”字相对。我反复寻思,觉得这么解释,与全诗意义不合。范爱农先生既然自己喝酒,而且有的注释,还说他的死亡,系因酒后落水所致。既然如此,又说他“看不起”喝酒的人,这不是很矛盾吗?这么解释,如果意在表示举世皆醉我独醒的话,那么,“微醉自沉沦”又怎么讲呢?
“小酒人”,我个人觉得,可以解作“喝小酒的人”。这样对全诗来说,意义可通。北方对于能大量喝酒的人,称为“酒家”,或说他“海量”。对于只喝三杯五盏,说“喝小酒”。用通俗的话说,“先生小酒人”,就是“先生是个喝小酒的人”,在诗句里去了“是”字。这样解释,对下句“微醉”二字,前后吻合,意思统一。在黑暗社会里,与知心老友,举杯小饮,高谈阔论,借杯中酒发泄满腹义愤,这情况是合情理的。这样解释,对“小酒人”的“小”作如是解,对于通解全诗也似乎比把它解作“看不起”或“看轻”为合理些。
我的想法。也不一定对,提出来供参考。
1977年7月20日
说明:
这篇署名臧克家的短文,不见于《臧克家全集》(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出版),是未收的集外文。我是此文撰写的关联人,在此略述相关情况。
《〈哀范君三章〉第三章“小”字试解》,是诗人臧克家应我之约,专为《鲁迅诗歌研究》(上、下册)而写。《鲁迅诗歌研究》系“内部教学参考”(见封底右下角的标示),作为“学习与研究鲁迅参考资料之一”(见扉页),由中共安徽阜阳市委宣传部鲁迅作品学习小组,和阜阳师范学院中文系,于1977年9月(上册)和1979年6月(下册)印行,通过资料交换与预先征订,发行至各地学校、相关机构及个人。它是我在业师钟敬文先生关怀、指导下编辑完成的,得到阜阳市委宣传部(我是其“鲁迅作品学习小组”的唯一成员),以及阜阳师院中文系的支持和信任,顺利排印成书。其间,曾向多位专家、学者和作家、诗人等请教并约稿。
臧克家撰写此文,大致经过如下:1977年5月,我通过其主编的《诗刊》,寄去此前编印的《新发现的鲁迅作品及书简》《鲁迅谈自己的作品》等书,并约稿信和撰稿提纲,希望诗人赐教、赐稿。不久得到回复:“你们的这份工作,对鲁迅研究是很有帮助的。鲁迅著作,多年来,我没下功夫了,以前说的也记不清了,因此,无力写研究文章了。”7月初,寄去敬文师的一篇文稿(抽印本),并再次约稿。这次的回复是:“再要我写点关于鲁迅诗作的文章,恐难应命,因为关于鲁迅的诗,多年没再翻了……现在,事忙,无力作这份工作了。空时,或写几句,难说定。”所幸,十几天后就收到这篇专稿,遂编入《鲁迅诗歌研究》下册。
应该补充的是,臧克家从开始文学创作,初登诗坛,即十分敬仰鲁迅。新有诗集出版,随即寄赠鲁迅。(据《鲁迅日记》记载,臧克家曾两次寄赠诗集给鲁迅,第一次是1934年12月1日:“臧克家寄赠《罪恶的黑手》一本。” 第二次是1936年8月22日:“臧克家寄赠诗集一本。” )他的著名诗篇《有的人——纪念鲁迅有感》,脍炙人口,久作小学语文教材,被青少年学子传诵。作为诗人,他曾致力于鲁迅诗歌研究。其《鲁迅对诗歌的贡献》,是研究鲁迅诗歌的重要论文(经诗人审订,编入《鲁迅诗歌研究》上册)。毛泽东主席1961年10月7日接见日本访华朋友,书赠鲁迅诗《无题》一首,并指出“这首诗,是鲁迅在中国黎明前最黑暗的年代里写的。”臧克家紧密配合,接连发表《关于毛主席书赠日本朋友的鲁迅的一首诗》(《新民晚报》1961年10月11日)和《毛主席亲题鲁迅诗》(《人民日报》1961年10月13日)两文。另以新诗形式,翻译这首旧体诗作,即1961年11月18日发表在《中国青年报》的《〈无题〉(万家墨面)试译》(经诗人同意,“试译”与短文一同编入《鲁迅诗歌研究》下册)。
二 书简
在1970年代,我因编辑鲁迅诗歌资料,曾与著名诗人臧克家有过书信交往,至今珍存着他寄给我的四封复信。相关情况是,1977年至1979年,我在恩师 钟敬文先生指导和帮助下,编了一本学习与研究鲁迅诗歌的资料性图书,名为《鲁迅诗歌研究》(上、下册)。由中共安徽阜阳市委宣传部鲁迅作品学习小组,以及阜阳师范学院中文系,作为内部参考书印行。文稿来源,以约请专业和业余的鲁迅研究者(包括多位前辈学者、诗人等)撰写的新稿为主,适量选录旧有论文资料。诗人的四封信,就是对我请教和约稿信函的回复。
与臧克家四封信同时保存的,还有其夫人郑 曼的一封(内容系代诗人回复我的请求),一并提供在此。
一
兴云同志:
前后寄来的书五册,均已收到,甚谢。
你们的这份工作,对鲁迅研究是很有帮助的。鲁迅著作,多年来,我没下功夫了,以前说的也记不清了,因此,无力写研究文章了。
敬礼!
臧克家 上(1977)5、11日
说明:
1977年5月初,我以臧克家任主编的《诗刊》社为地址,首次写信向对鲁迅诗歌深有研究的臧先生请教:有没有必要,编一本研究鲁迅诗歌的专书?如有必要,应如何编法?在信中同时向诗人约稿,附寄一份撰稿提纲,供参考。诗人及时寄来复函,对这项工作表示肯定,但又表示“无力写研究文章了”。
注释:
“前后寄来的书五册”:与寄信同时,另件寄赠此前编印的《新发现的鲁迅作品及书简》《鲁迅谈自己的作品》等图书资料,供诗人参考。
“以前说的也记不清了”:据检索相关资料,诗人此前曾发表过研究鲁迅诗歌的论文,因此在去信中说及,约请诗人再次撰稿。
“无力写研究文章了”:后来应约命笔撰稿,见下。
二
兴云同志:
信及书均收到,五月份信,或未转到,我已无印象,来问太多。
挂号寄上《杂花集》,关于鲁迅诗小文,草草重阅一遍,略加删正。您抄完后,书寄还我,因我只此一册,自存。
关于鲁迅《无题》(万家墨面),原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后又与沈尹默先生辩论,也在该报。此文,无是处。何年何月发表的,已忘记,手头无底稿,连剪报也无。(毛主席给日本朋友题此诗之前后,你们可一查。)
再要我写点关于鲁迅诗作的文章,恐难应命,因为关于鲁迅的诗,多年没再翻了,两本笺注,没再查了。现在,事忙,无力作这份工作了。空时,或写几句,难说定。匆匆奉复
敬礼!
臧克家 上(1977)7、7日
说明:
收到诗人5月11日复函后,在当月及7月初,我两次写信、寄资料去,这封信是对后一次去信的回复。对我要求的3件事:1.借阅其论文集《杂花集》,请示可否抄录并编用集子中的论文《鲁迅对诗歌的贡献》。2.借阅诗人关于鲁迅《无题(万家墨面)》的原有文章。3.再次约写新稿。复信中一一作了回答。
注释:
“信及书均收到”:书,指《新发现的鲁迅作品及书简》中,敬文师《新发现的鲁迅佚文的一个问题——它为什么在被压了二十五天后才发表出来?》一文的抽印本等资料图书。
“五月份信”:此信仍寄《诗刊》地址,可能寄丢了。
《杂花集》:臧克家著,北京出版社1958年3月出版。内有数篇关于鲁迅的文章,首篇即为《鲁迅对诗歌的贡献》(即复信中说的“关于鲁迅诗小文”)。此篇经诗人订正,编入《鲁迅诗歌研究》(上册)。
“关于鲁迅《无题》(万家墨面)”: 1961年10月7日,毛泽东主席接见日本访华朋友,书赠鲁迅诗《无题((万家墨面)》一首,并指出:“这首诗,是鲁迅在中国黎明前最黑暗的年代里写的。”随后,臧克家发表《关于毛主席书赠日本朋友的鲁迅的一首诗》(《新民晚报》1961年10月11日)和《毛主席亲题鲁迅诗》(《人民日报》1961年10月13日)两文。这期间,各地报纸均有相关文章刊出。沈尹默曾在《人民日报》(1961年11月1日)发表《也谈毛主席书赠日本朋友的鲁迅诗》,对臧文有所商榷。
“两本笺注”:去信中说及,对鲁迅诗歌已有周振甫、张向天(香港学者)等的笺注本。
“或写几句,难说定”: 7月25日,收到诗人的专稿《〈哀范君三章〉第三章“小”字试解》,编入《鲁迅诗歌研究》(下册)。
三
谷兴云同志:
前寄去拙著一本,(挂号)想早收到。
我对鲁迅著作毫无研究,又加久未翻读,旧读的已淡忘。年老事多,无力为文,想到一点,写成三五百字,奉上求正。可用与否,请斟酌。有意见,望讨论。
好!
臧克家 上 (1977) 7.20.
注释:
“前寄去拙著一本”:即7月7日寄来的《杂花集》。
“我对鲁迅著作毫无研究”:参看上信关于《杂花集》的注释。
“写成三五百字”:题作《〈哀范君三章〉第三章“小”字试解》。
四
兴云同志:
研究篇目,拜读一过。没有什么意见。在这方面,情况我并不太熟,又无精力多思考。
我的试译《墨面》,原文我已不记得了。意见不一定对。既是历史事实,用就用了吧。
我较忙,一切甚好,勿念!
握手!
克家 上(1978) 11、5
说明:
诗人此信写于次年11月初。我于1978年11月2日寄去《鲁迅诗歌研究》下册篇目,请诗人审阅、批评;告知诗人的专稿收在其中,另拟转载其所译《无题(万家墨面)》一篇。请教诗人,这样做是否妥当,对全书的内容、编排等,统请指正。
注释:
“研究篇目”:《鲁迅诗歌研究》下册的拟收篇目,请审阅指正。
“试译《墨面》”:准备转载诗人语译的《无题(万家墨面)》(原发表在1961年11月18日《中国青年报》,题作《〈无题〉(万家墨面)试译》),经诗人同意,“试译”与短文一同编入《鲁迅诗歌研究》下册。
五
谷兴云同志:您好!
12月25日您致克家同志的信拜读了。去岁,克家同志住了5个半月医院,去岁12月21日出院,23日就因高烧,腹泻,重新入院。这次病情险恶,差一点去见马克思。幸亏大夫措施得宜,25日转危为安,但元气大伤。现在坐做都坐不起来,需长期调理才行。他91岁高龄,能度过这险关,连大夫都觉得是万幸。我是他的老伴,日夜陪伴,为他照料一切,一步都不能离开,还要担任他的秘书,为他复信。
您信中谈及《臧克家在阜阳》一文,拟刊《江淮文史》杂志,很好;但该刊要求的照片,无法提供。克家同志早年照片很少,抗战期间也是如此。他与于黑丁等14人组成文化工作团,1938年秋至1939年春,活跃于鄂豫皖一带,作了不少抗日宣传工作,连一张照片也没有。1939年夏至秋初,他与姚雪垠同志去安徽敌后采访,同样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前年,举办他的创作生涯65年展览,最缺乏的就是这部分。《淮上吟》没有拍过单独书影,现在我们是没有半点精力去搞它了,只好请你们原谅了。至于近影,都在家中,我不能回家;而且我认为这篇文章是史料,刊上他的近影,不相称,就免了吧。
谢谢您为克家同志安徽之行写了好几篇文章,王秋生同志都把报纸寄来了。顺颂
教安!笔健!
克家同志嘱代候好!
郑 曼 (19)96.1.4.
说明:
在抗日战争期间(1939年夏秋间),臧克家与姚雪垠曾联袂至皖北阜阳、蒙城一带,进行抗日宣传,并作敌后采访。我据史料写了《臧克家在阜阳》一文,投寄《江淮文史》杂志,杂志编辑准备采用,但要我提供有关图片。我写信向诗人求索,不久收到夫人郑曼女士的这封代复信,告诉我臧克家患病住院及有关历史情况。
注释:
“91岁高龄”:臧克家生于1905年10月8日(2004年2月5日逝世),当时年逾九旬。
“《臧克家在阜阳》一文”:后发表于《江淮文史》1996年第4期,题作《臧克家抗战初期的阜阳之行》。
“《淮上吟》”:臧克家在抗战期间出版的诗集(上海杂志公司1940年初版),内收《走上火线》和《淮上吟》两首长诗。《淮上吟》中,写有关于采访阜阳的内容。
“写了好几篇文章”:关于臧克家抗战时期在阜阳的活动,我在本地媒体《颍州晚报》上发表的文章。
“王秋生同志”:《颍州晚报》副刊编辑。
附 诗人题词一则:
攀山千条路,
共仰一月高。
兴云同志纪念
臧克家 七九年二月二十一日 北京
说明:
1979年2月21日,我得缘趋府(北京东城赵堂子胡同15号)拜望诗人。临别时,诗人在我的纪念册上题词留念,并惠赠其新出版诗集《忆向阳》(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3月出版)。
(原载:上海《点滴》双月刊(2023年第6期),有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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