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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知识丨傅刚:《文选》的阅读与研究

文史知识丨傅刚:《文选》的阅读与研究除了文章之妙外,《文选》所选诗文包含的研究资料信息,不略于经、史,这也是古人以《文选》与经、史并重的原因。

一《文选》是一部什么书

《文选》是现存中国古代最早的诗文总集。其编者是萧统,所选作品上从先秦(子夏、屈原、宋玉等),下至南朝梁,共八代一百三十多位作家七百多篇作品。作品按类别编排,主要是赋、诗、骚、七、文,共三十九类。所收作品均为当时得到大家认可的名作。这个性质决定了《文选》的文学价值和文献价值。就文学价值说,中国先唐时期优秀的文学作品,按照部类区分汇聚于一书,选择之功不可没。就文献价值说,魏晋以来所编各集,仅此一部诗文总集传世,保存之功不可没。尤其是唐人李善注,所引经、史、子、集、佛、丛、杂书达一千馀种,其中大多亡佚,后人据其引书得以窥见旧籍面目,其文献价值不可轻视。又,李善注例及注解所保留的古音、古义材料,亦是古代汉语研究的重要语料,故人谓《文选》与李善注(图1)是“文章之渊薮、训诂之资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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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价值从萧统所选的七百多篇作品即可见出,这些作品基本是汉魏六朝以来得到高度评价的,比如赋,《文心雕龙》所称十家赋,《文选》就选了八家。除了刘勰所举名篇之外,后代熟悉的名篇还有: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张衡的《思玄赋》《归田赋》,王粲的《登楼赋》,曹植的《洛神赋》,向秀的《思旧赋》,陆机的《文赋》,左思的《三都赋》,鲍照的《芜城赋》,谢惠连的《雪赋》(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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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庄的《月赋》,江淹的《恨赋》《别赋》等等,皆为名篇。又如诗,《文选》所选诗人比重及分布与《诗品》《文心雕龙》所评也相合。如《诗品》所评上品十二家,以建安、太康、元嘉为中心,又各以曹植、陆机、谢灵运为代表,《文选》收录的这三家作品,也分别在数量、类别中居于首席。还有一些显示《文选》与时人不同的眼光,如对于陶渊明作品的收录,就高于时人的评价。《文选》收陶诗共八首,占四个类别,比被称为“中兴第一”的郭璞和西晋文坛领袖的张华都高。至于文类,是古代社会使用最为广泛的,《文选》收录达三十五种,这个文体确定,成为后世一个基准,后代所编各文集,基本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增减的。《文选》赋、诗的文学价值广为后人所认识,而《文选》收文,艺术水平也都很高,对后人散文写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文选》中任何一种文体所收录的文章,在当时都是经典,汇合起来,就是一部文体史。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文选》本身就是一部秦汉魏晋六朝文学史,我们研究这一段文学史,只能依靠《文选》(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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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所言,《文选》是历代诗文总集,故其性质与史之通史一样,与一代之专集如《全唐诗》等不同。通代则明世次,知传承。《文选》又按类区分,则文体各类之发展演变,一目了然。因此,《文选》具有了文学史、文体学史的性质,我们学习先唐文学史,离不开《文选》一书。

从此一点论,《文选》并不仅限于一部专书,我在《百年〈文选〉学研究回顾与展望》中提出要建立《文选》文献学、《文选》批评学、《文选》文学史、《文选》接受学史。以《文选》文学史为例,《文选》一书,上从先秦,下至齐梁,作品涵盖了八代,著名作家作品均有入选,尤其是这八代作品,只有《文选》集中地选入一书,并且是以南朝人的文学批评眼光选集,因此,这是一部南朝人以总集形式编撰的文学史。在这部书中,作家的地位并不仅如后世的文学史那样简单,而是根据作家在不同文体写作中具有的地位进行选录和编排的。比如曹植,后人对他的评价其实是受了他在诗歌史上的地位的影响,事实上,根据《文选》,曹植在赋的写作上地位并不高。再比如《文选》对汉魏六朝文学的评价,也是根据不同文体而有不同的评价。在赋体上,《文选》收录先秦作家一人,作品四首;西汉作家四人,作品八首;东汉作家八人,作品十二首;魏作家四人,作品四首;西晋作家七人,作品十五首;东晋作家两人,作品两首;宋作家四人,作品五首;梁作家一人,作品两首。其中先秦和东晋、梁最少,而以两汉和西晋最多。诗作上,我们统计的结果显示,《文选》收录作品在数量、所占类别多寡、作家居各类之首三方面均居于前列的是陆机、谢灵运、曹植,这与《诗品》所评基本相合。文类,《文选》收录各种文体三十五种,居于首位的是三国和梁,这是和后代文学史描述不相符的。因此,我们对汉魏六朝文学史的写作,应该作较大的修正。虽然当代人不必遵守萧统的评价,但萧统通过《文选》所编撰的文学史,却是我们以前没有发现,也没有重视的。

二关于《文选》学

《文选》是中国古代集部中形成专学的唯一一部专书,有人说《红楼梦》也是,但《红楼梦》一者列不进古代学术的集部,二者其成为学也是到了现代。所以论其影响只能从清中期以后谈起,这与《文选》是不能比拟的。

《文选》称学见于正史记载,《旧唐书·儒学传》说:“初,江、淮间为《文选》学者,本之于宪。又有许淹、李善、公孙罗复相继以《文选》教授,由是其学大兴于代。”曹宪不仅撰有《文选》研究专著,又带出一批研究《文选》的学生,因此造成了《文选》大大兴盛于当时的景况。据两《唐志》记载,曹宪的这些学生也都有《文选注》专书,如许淹有《文选音义》十卷,李善注《文选》六十卷,公孙罗注《文选》六十卷,又《音义》十卷。这些专书除李善注本外,都已失传了。

《文选》成为学,是隋唐时人对典籍的学习要求,南北朝时除经学以外,史学及文学亦发达,但作为研究的学问,则以《汉书》为主,形成了《汉书》学。《文选》的研究,亦受《汉书》学的影响。如萧该,其先治《汉书》,著有《音义》一书,又治《文选》,亦著《文选音义》。萧该为萧统从子,史载其博学,尤精《汉书》,撰有《汉书音义》,其作《文选音义》,则有树立家学的目的。萧该此书,《隋志》著录为《文选音》三卷,两《唐志》则著录为《文选音义》十卷。萧该注《文选》,实开“选学”先河。但萧该的《文选》学似乎没有流传下来。据《隋书·儒林传》记,萧该在荆州陷落后,与何妥同至长安,后仕隋为国子博士。萧该精《汉书》,著有《汉书音义》和《文选音义》,咸为当时所贵。据此,可知萧该是在长安时作的《文选音义》,而且随他学习的人也还不少,可是现有的资料却未见他有什么传人。但这却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比如说五臣本《文选》,其正文与李善本颇多歧异,那么他们使用的底本有什么根据呢?有可能五臣的底本就出自萧该。黄季刚先生《文选平点》说:“顷阅余仲林《音义》,考其旧音,意非五臣所能作,必萧该、许淹、曹宪、公孙罗、僧道淹之遗。”又说:“余所称旧音,乃六臣本音、汲古阁本音不在善注中者,称为旧音,或旧注音。五臣既谫陋,亦必不能为音,今检核旧音,殊为乖谬,而直音、反切间用,又绝类《博雅音》之体,纵命出于五臣,亦必因仍前作。”(黄侃平点、黄倬编次《文选平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页)

按,余仲林即余萧客,清初人,著有《文选音义》一书。又黄氏所说“僧道淹”,即许淹。据黄氏所说,五臣所注之音,大皆继承前人,而非如他们所说的自具字音。我们怀疑五臣依据的《文选》音,可能就是萧该的《文选音义》,他们所依据的三十卷底本,也同样出于萧该。

唐代《文选》学兴盛,除曹宪师徒外,至唐开元年间(713—741)吕延祚率五臣复注《文选》,受到玄宗的褒赏,而对李善注却批评为“只引事,不说意义”。五臣亦批评李善“忽发章句,是征载籍,述作之由,何尝措翰。使复精核注引,则陷于末学,质访指趣,则岿然旧文,只谓搅心,胡为析理”?李善注重在典词出处,于文章之义往往不加梳理,这是李善注例所定,其注例从经史而来,辞章义理,不在其考虑之内。五臣虽自称“三复乃词,周知秘旨,一贯于理,杳测澄怀,目无全文,心无留义,作者为志,森然可观”,但其据李善注引申发挥,出于李善而骂李善,唐人李匡文《资暇录》便谓其窃据善注,巧为颠倒,无乃欺心,正所谓蠹生于木而还食其木,非其理也(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序》论刘炫语)。自北宋以后,世人即多重李善而轻五臣。然至今日,我们不必如前代学者,守门户之见,自应客观看待李善和五臣,毕竟是唐人,其注解皆值得今人重视。

李善注对后人来说,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其征引典籍,详明语词出处,且能深入研析文章之义,征引最合作者旨趣的典籍作注(见下),这是一般的读书人未能理解的。故历代《文选》学是将《文选》与李善注视为一体,尤其是清代学者,更以恢复李善注原貌作为首要的学术目标,这也是《文选》学不仅是文学史,也是古汉语、古音学研究的重要内容的原因。

因此,《文选》学实际上具有这样一些内容:

(一)《文选》编纂研究。这包括《文选》的编者、编辑时间、编辑体例、编辑背景,《文选》与其他总集间的关系等。

(二)《文选》文本研究。主要研究《文选》的选文标准、萧统的文学史思想、《文选》的文体、《文选》选录作品的文学价值等。

(三)《文选》李善注研究。主要内容有李善注价值、李善注原貌、李善注引书情况、李善注与五臣注异同等。

(四)《文选》五臣注研究。主要有五臣注价值、五臣注与李善注异同等。

(五)《文选》版本。主要有写抄本研究、《文选》版本系统清理、李善注本系统、五臣注本系统、六家本、六臣本的合并及刊刻等。

(六)《文选》学史。可区分为古今两部分,古代有唐代《文选》学史,如《文选》学的产生与注释体例的建立、曹宪的《文选》学、李善的《文选》学、五臣注的产生、《文选集注》的产生等。宋代《文选》学,如宋人的《文选》校勘与刊刻、宋代科举制度与《文选》等。明代《文选》学,如明人的改编与评点等。清人的《文选》学,如清代《文选》学派的构成、清人恢复李善注原貌、乾嘉学风影响下的《文选》学、清代的校勘与刊刻等。今则为现、当代的《文选》学,如近现代以来理论化、体系化下的《文选》学的建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建立《文选》学会对新《文选》学的推进等。

三如何阅读《文选》

《文选》的阅读方法,当是因读者的目的而不同。作为经典作品,当然是赏其华藻,品其骨节。古人评点,亦多阐发《文选》意蕴,使奇奥之文句,浩博之笺注,汾河委策,崇山坠简,豁然发明。《文选》收八代文章,汉魏风骨,六朝英采,奇字华章,气象氤氲。今之学者,远距千年,不细味深咏,自难知《文选》文章之妙。因此,读《文选》并无捷径,应据李善注,参考五臣注,识文体,通文字,晓训诂,深味古人作文之用心。如赋类,开篇即班固《两都赋》,其《两都赋序》,论赋之为义大,远胜后人有关赋体价值的长篇论述。文字简易,气象高古,赋为国家之遗美,可以抒下情而通讽谕,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固其为雅颂之亚。于扬雄论赋乃壮夫不为之后,发此议论,不啻若振聋发聩!又语极中和,调极平淡,直是叙述事实,节奏浑妙,舒徐典润,气度娴雅,所谓庙堂冠冕,于此可见。再读《两都赋》正文,愈加撼动人心。全文典重宏雅,文字坚确,无论是西都的风物铺叙,还是东都的制度典章,都见出一派清正之风,所谓体兼雅颂,无以此为过。何焯评说:“文气谨严,不作一冗散之笔,真有冠裳佩玉,清庙明堂气象。”两汉文章,气象万千,体势浑厚,笔力雄健,简古高妙,不可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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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研究,根基于作品的阅读,文章艺术分析鉴赏,是古代文学研究者必须具有的基本功,所以古代学者才下大力气点评文章,以为后学者度金钥。事实上,对研究者来说,除了文章之妙外,《文选》所选诗文包含的研究资料信息,不略于经、史,这也是古人以《文选》与经、史并重的原因。这里略举数例,以窥豹斑。

(一)《文选》多取自本集,格式上保留了汉魏文章原貌。

如卷三十八傅亮《为宋公求加赠刘前军表》,与《宋书》所载差异甚夥。如“敷赞百揆,翼新大猷”,《宋书》作“翼新王化,敷赞百揆”,又“抚宁之勋,实洽朝野”句下,《宋书》脱“识量局致,栋干之器也”九字。又“宁”字,《宋书》作“寄”。“内难亦荐”句,《宋书》作“内难弥结”;“时屯世故,靡有宁岁”,《宋书》作“靡岁暂宁”;“忠规密谟,潜虑帷幕”,《宋书》作“忠规远画,潜虑密谟”;“事隔于皇朝,功隐于视听”,《宋书》作“功隐于视听,事隔于皇朝”;“而茅土弗及”,《宋书》作“而未沾茅社”;“俾忠贞之烈,不泯于身后;大赉所及,永秩于善人”,《宋书》作“俾大赉所及,永秩于善人;忠正之烈,不泯于身后”;表末“所启上合,请付外详议”九字,《宋书》无。其他异字又不在少。这显然不是因传写讹误造成的,而是一出于内廷所藏刘裕上表,一出于傅亮家集。史官选文,往往裁节,即如此文。又如曹植《求自试表》末“必知为朝士所笑,圣主不以人废言。伏惟陛下,少垂神听,臣则幸矣”句,《魏志》不载。

(二)李善引书可正传世本之误、可补其失。

1.卷三十七曹植《求自试表》“绝缨盗马之臣赦,楚赵以济其难”注引《吕氏春秋》“昔者,秦缪公乘马右服失之,野人取之。缪公自往求之,见野人方将食之于岐山之阳”。今本《吕氏春秋》脱“缪公自往求之”句,《类聚》《御览》均有。毕沅本据以补入。

2.张协《杂诗》、孙楚《为石仲容与孙皓书》、陈琳《为袁绍檄豫州》等注引《晏子春秋》“不出樽俎之间而折冲千里之外,晏子之谓也”,可校《新序·杂事》“晋平公欲伐齐”条此句之误(参赵仲邑《新序详注》,中华书局,1997,23页)。

(三)李善体察作者原意,引书甚有讲究。

如其引《诗》,或引毛,或引韩,皆有说也。卷三十八傅亮《为宋公求加赠刘前军表》“密勿军国”句,“密勿”出自《韩诗》,《毛诗》作“黾勉”,故李善此引《韩诗》。卷三十七《求自试表》“诗之素餐所由作也”句,李善注引《韩诗》“何谓素餐?素者,质也。人但有质朴而无治民之材,名曰素餐”。《毛传》则解“素”为“空”,不如《韩诗》所解合于曹植此意,故知曹植用《韩诗》也。

(四)《文选》文章为后之作者引用,正需细读始可明。前人于此多所发明,如李详有《杜诗证选》《韩文证选》。而李白自云三拟《文选》,如其“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句,向被后人称赞为“想落天外”,实则用刘峻《重答刘秣陵沼书》“冀东平之树,望咸阳而西靡”句。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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