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彭八百先生书画》

册里的一段历史

——郭风惠

文/梁鸿

郭风惠(一八九八—一九七三)是彭八百一直钦佩的老朋友，是在册页里留痕的几位老友中唯一不是文史馆馆员的诗人书画家。与前几位相比，郭风惠是饱学卓识、饱经风霜，才华横溢却又怀才不遇的『小众』宿儒的典型代表，本人曾撰文专题论述过郭氏的艺术成就。

郭风惠作品

郭风惠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成就了他丰富而深刻、雄奇且老辣的艺术风格，但也影响了他在某一领域的明确定位和广泛影响。纵观一生，他做过教育厅长、校长、教师，也有过戎马倥偬的军政经历，最后以北京美术公司画师退休，显然最后的工作不是他最准确的定位。拉开视距看，郭风惠应该是杰出的诗人，但旧体诗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乃至『文革』时期属于『抱残守缺』者，更没有职业可言;一九五一年『敬老崇文』的中央文史馆成立，这是可以发挥郭风惠特长的文史机构，但他迟迟未能受聘，这恐怕是郭风惠最大的遗憾;一九五七年北京画院(当年称『北京中国画院』)成立，为一批老画家找到了『家』，而郭风惠又不是资深专事绘画的画家，因此职业错位，颇为尴尬，这算是郭风惠命运多舛的人生憾事。

郭风惠题记之一

据梁志斌回忆说，郭先生从北京美术公司退休后，每月退休金三十八元，老伴没有收入，生活相当困难。他的书画用纸都是当时最廉价的有破损的处理品，三毛一张四尺整纸，梁志斌帮忙买回后，裁掉破损处;颜料也用最便宜的广告色......郭先生通常是画好三幅，让梁志斌拿到北京文物商店或宝古斋去卖，两幅十五元。郭先生让梁志斌只卖两幅，他说三幅也给那么多钱。这一细节让人心生慨叹，深感郭风惠心思的无奈和生活的不易。但不管条件如何艰苦，都不影响郭风惠对艺术创作的执着与至爱，抑或这正是他晚年唯一的精神寄托。他晚年常用钟刚中为他治的『不息翁』印，寓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郭风惠以『诗不能雄画不奇，腕中蛇蚓待临池。有时欲死何能死，蚕老犹珍未尽丝』的诗句，表达自己对艺术的生死追求!他尤为渴望能与诸多相识的老友一样，享受到文史馆馆员的荣誉和待遇，但由于种种原因，他未能如愿，不得不一直在无奈中讨生活。这对于诗人郭风惠而言，是何等的内心挣扎，他留给人间的最后一首诗这样写道:『破晓衰翁拄杖行，人间天上太凄清。是怜是妒谁能解?月姊身边一小星。』其晚年悲凉心境，可见一斑，他甚至在给梁志斌的信中有过『我以早走为快』的绝望吐露。

郭风惠题记之二

了解了郭风惠的人生遭际，自然也不难理解他在这本册页的最后几页里，在勾勒彭八百一生之掠影时，所流露出的『欲言又止』和『话里有话』。文字这样写道:『彭八百先生世居曲周城内，聪颖喜书画，习案牍，随大吏济南、苏州、太原、宜昌，一为巴东令，从政不废翰墨，画兰独擅无双。解放后为中央文史馆员。曾缋(同「绘」)兰石寄呈毛主席，蒙亲笔赐覆(同「复」)，装镜悬壁上，见者钦仰。一九七一及岁九十正，偶撄，子若麟送第六医院，携主席所赐笔札，院内自院长医护无弗尊服，以极贵药剂使服，乃胃血喷溢，不二日逝世。说者谓病轻药重，体力弗胜，不识然否?文史馆同事诸君争来照拂。既逝送八宝山公墓火化，灰盒陈烈士堂，与卫立煌、张治中同龛，得不谓荣乎?先生谬赏吾书画，谓为「独步」，实属溢美，不敢信也。然失此至友悼痛深矣，再弄笔墨，为指疵匡谬者谁乎?老而朋好凋零，吾所谓老更惊心吊挽忙，不胜泪(涔)沾臆也，谓之何哉?一九七一六月，辛亥小暑，河间郭风惠识于燕市东城堞庐年七十四。』

郭风惠在行文中提及『文史馆』两次，这是郭氏心向往之的理想之处。这本册页中的『主角』彭八百和『配角』陈云诰、钟刚中都是文史馆的资深元老。就学问、才情、资历等方面而言，并不逊避前述三位老友，却因某种原而未获得殊荣，终究令其抱憾终身。

梁志斌收藏了半个世纪的这本《彭八百先生书画》册，记录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记录了四位资深宿儒的翰墨往来。尽管他们都不是家喻户晓的『精英』名人和艺苑『宠儿』，但都是德高望重、德艺双馨的二十世纪中华文化的守护者和承传人。古往今来，成就一代『名人』，需要集自身的天资、学养、功力、情商、运势等诸多因素于一身，同时不可避免地还要接受时代的选择，深谙此中滋味的齐白石就有过『本事三分也。然失此至友悼痛深矣，再弄笔墨， 命七分』的经验总结。这本册页中的四位宿儒，既是经历了清末、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变迁的同代人，又有个人遭际不同、个性迥异的独特性，可谓一人一故事，而每个故事都有风云激荡的过往和独一无二的精彩。所幸的是，在这本册页里一并留下他们协力合作的墨迹与友谊，以及他们晚年留在笔端的至高尊严。

作者简介

梁鸿，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

曲周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