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从一本刊物上读到如下一段话:
这段话表达了一位青年对人生的看法。读过之后觉得耳熟,依稀记得南北朝的范缜讲过类似的话,一查,果然得之于《梁书·儒林传》。南齐时,范缜曾在竟陵王萧子良门下做事,萧子良问他:“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贫贱?”范缜回答:
萧子良(萧子良和萧衍什么关系)
范缜的上述回答,意在否定佛教的因果报应思想,在历史上产生过积极影响。所谓“同发一枝,俱开一蒂”,蕴含着生而平等的思想。人与人原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而富贵者所以富贵、贫贱者所以贫贱,就像随风而堕的花瓣落在不同的地方,只不过因为生长在不同的人家。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尤其是这样。南朝陈还有一位学者朱世卿,据传早年曾“心重大乘,口诵般若”,后来认识到佛理的悖谬,转而予以批驳,他在《法性自然论》中写道:
不难看出,这段话无论修辞还是思想内涵,都与范缜的上述言论极为相似。有理由推测朱世卿对佛教从崇信到批判的转变,很可能受过范缜的影响。他们之前,在门阀制度发展到极盛时期,类似思想已有人表达得更加明晰。西晋左思在《咏史》诗中写道:
涧底松虽高百尺,却高不过枝干径寸的山上苗,以至于被后者遮挡了阳光,这是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即所谓“地势使之然”;正如现实中“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缘于出身不同。在这里,左思直接指向“世胄”即世家贵族拥有的特权。此诗后面还有四句,进一步揭示出身门第造成的人生境遇、生存状态的不公平:“金张借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金氏和张氏凭借世家贵族的身份,七代人都在做汉朝的高官;冯唐未必不是杰出人才,却终身未能受到朝廷重用。
把人生比作一树花也好,比作一树树叶也罢,总之是十分形象。有人用这个形象的比喻辩驳因果报应的虚妄;有人以此论证人生命运之偶然;有人用它来表达人生的无奈;而本文要说的则是人生境遇的不公平。
人们生来就是不公平的,有的生于“茵席之上”,有的生于“溷粪之侧”。这种不公平甚至可以用时间和金钱去计算。有位朋友奋斗数年混上了合同制干部,又奋斗数年转为正式,此后经过数年奋斗实现全家农转非,迁到县城去住。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他甚为得意。而他为之奋斗的这一切,在不少城里人却是与生俱来的。假如他生在城里,工作在城里,结婚生孩子在城里,这些年的奋斗原本是不必的,他本该为一些更有价值的事去奋斗。
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在其《思想录》中写道:“贵族身分是一种极大的便宜,它使一个人在十八岁上就出人头地、为人所知并且受人尊敬,就像别人要到五十岁才配得上那样。这就不费气力地赚了三十年。”其实不仅是贵族身分,也不仅是城市户口,人生在许许多多方面都是不公平的,有人占便宜,有人吃亏。
有的人为了混出个知名度,积多少年努力才在电视上露了露脸,而有的人只因为有个名爸爸名妈妈,或名哥哥名姐姐,就轻而易举地电视出电影进。现在大家都奔钱去,且不说钱不是容易挣来的,即使成功地挣了个十万百万,猛抬头看看前面,却发现有的人并没有忙活还是比自己钱多。
人生的不公平是客观存在,人们为改变自己的境遇而作的努力也完全可以理解。由于人们汲汲趋“茵席之上”而纷纷避“溷粪之侧”,于是人生便大体呈这么几种状态:有的人生于“茵席之上”,并且一生都在“茵席之上”;有的人生于“溷粪之侧”,经过奋斗移于“茵席之上”;有的人生于“茵席之上”,沦落或堕落于“溷粪之侧”;有的人生于“溷粪之侧”,经过奋斗仍在“溷粪之侧”。因主客观情况不同,还能演绎出若干情状,大体在“茵席之上”与“溷粪之侧”两极之间。
我以为这也是人生的一个误区。人往高处走,固然不错。人们为改变自己生存状况而进行的斗争,从来就是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杠杆。驱动人往高处走的力量,固然有人的价值观的因素,价值目标是人的行为的动力;但如果因此而把人在社会中的生存状况作为确定人的价值的坐标,则不免荒唐。
人往高处走,并不是抱着相同的价值观,去奔同一个目标,如此人生则不免单调。山丹丹开在山野之中,自有它的灿烂,不必挤进园囿去与牡丹争艳。坠于茵席的萧子良不妨做他的竟陵王,而竟陵王已成粪土;落于粪溷的范缜不妨写他的《神灭论》,而《神灭论》千古高悬。生活在世界上任何一个旮旯里的人们,都有他们的喜怒哀乐。如果不是这样,就应了那句俗话:“人比人,气煞人”。那么,世界上就会有相当一部分人,失去生活的勇气。
(原文来自作者《亲自读书》,发布时作了较大改动)
(作者简介:焦加,原某报高级编辑、高级评论员。从事编辑工作34年,任评论员26年。所编栏目获首届中央主要新闻单位名专栏奖、首届中国新闻名专栏奖,个人获第二届韬奋新闻奖提名奖。所撰评论在全国性评奖中获奖数十次。编辑出版该报杂文系列近20种,写作出版杂文集《亲自读书》等4种,其中《亲自读书》一文入选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张志公主编初中第六册《语文》课本。近年致力于系列文史随笔写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风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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