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告诉你,有这么一出话剧,算上中场休息有两个小时,还是独角戏。唯一的角色就是一位辩护律师,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一生代理的几十起刑事案件。怎么样,是不是望而生畏了?
如果告诉你,这出独角戏的主演是美剧《纸牌屋》的主角“下木总统”凯文·史派西(Kevin Spacey)呢?是不是有点动心?
如果告诉你,演出地点在纽约,可是不在剧场云集的百老汇,甚至不在文艺气息浓郁的布鲁克林,而是在皇后区法拉盛附近的一个万人网球场里,现在你又怎么想呢?
反正听说今年六月话剧《克拉伦斯·达罗》(Clarence Darrow)要以这种形式演出,整个纽约文艺界都觉得:疯了!
克拉伦斯·达罗是何方神圣?
算上之前的一部电影和两部舞台剧,奥斯卡影帝凯文·史派西已经是第四次扮演克拉伦斯·达罗这个角色了。
可是,克拉伦斯·达罗究竟是谁?假如你正在搜索的话,不用为你的知识盲点感到害羞,就是大多数美国年轻人,听到这个名字也是一头雾水。
美国有一个叫做“猴子审判”的案件,相信你有所耳闻。
1925年,田纳西州颁布法令,禁止教师在课堂上讲授进化论——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所谓“人是由猴子变来的”。当时在保守的南方,还有不少人坚信,宣传进化论就等同于否认《圣经》里人由神创的教义。一名叫斯科普斯(John Scopes)的中学教师在左派组织的撺掇下以身试法,宣称自己违法教授了进化论,因此站上了被告席。
斯科普斯的辩护团里,就有当时久负盛名的辩护律师达罗。面对笃信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的原告律师,达罗连珠炮似地发问:“你真的认为《圣经》里的故事都该按照字面意思解读?《圣经》里说基督徒"是世上的盐",所以人真的就是盐做的?你真相信世界上第一个女人叫夏娃、她是亚当的肋骨变的?”一番铿锵有力的质问令原告律师张口结舌。虽然斯科普斯最后还是被象征性地处以罚款,但达罗从此成为美国自由派心中的英雄。
“猴子审判”中达罗为年轻教师辩护。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不过,对抗宗教保守势力只是达罗光辉履历中的一小部分。他的座右铭是“永远站在弱者这一边”。听起来似陈词滥调,但在十九与二十世纪之交的美国,愿意为铁路工人、童工、黑人辩护、与大资本家为敌的律师,还真屈指可数。他帮助芝加哥工人罢工取得胜利,争取到了8小时工作制。他反对死刑,一生为102位被告做过死刑辩护,最终没有一人被送上绞刑架……
达罗于1938年去世。此后几十年里,他具有传奇色彩的辩护经历被多次搬上百老汇舞台和好莱坞银幕。这出叫做《克拉伦斯·达罗》的独角话剧,就是剧作家大卫·林特尔斯(David Rintels)根据达罗的传记《达罗辩护实录》改编的。
二十年达罗专业户
1975年,这出话剧在纽约首演,主演是一位名声如日中天的大咖——亨利·方达(Henry Fonda)。没错,就是电影《十二怒汉》里那位刚正不阿的8号陪审员。话剧随后来到洛杉矶巡演。聚光灯亮起,台上唯方达一人喜笑嗔怒,足以使观众如痴如醉。观众席里,就坐着当时还在上中学的凯文·史派西。为老戏骨的演技所倾倒的同时,他也与这个角色结下了半辈子的缘分。
.亨利·方达饰演的达罗
1991年PBS电视台拍摄电影《克拉伦斯·达罗》。这一次,史派西终于有机会拿下偶像手里的接力棒,以自己的方式演绎这位金牌律师。而这部传记片的导演,正是二十年后《纸牌屋》系列的导演和制作人约翰·科尔(John Coles)。
彼时史派西还没有后来的《非常嫌疑犯》《七宗罪》等代表作。作为电视电影,《克拉伦斯·达罗》也没有引起太大波澜。网上的影评,多是近年来史派西粉丝重挖旧片之后的感言。这部片子展示了达罗人生的三个阶段,给了年轻的“准老戏骨”史派西大显身手的机会,从达罗四十岁一直演到七十岁。诚然,1990年代拙劣的化妆技术,使史派西的老年妆看起来不那么自然可信。但最后一场为两个未成年杀人犯辩护的戏,史派西用精湛的演技打破了好莱坞“高潮戏”的墨守成规,在亨利·方达式的弘毅中加入了一丝忧郁,至今为粉丝们津津乐道。
年轻时的史派西饰演的PBS版达罗律师
好像从那以后,史派西对达罗这个角色就爱不释手。而且众所周知,史派西对剧场爱得深沉——明明是美国人,却很有国际主义精神地远赴伦敦,为老维克剧院(The Old Vic)当了十二年的艺术总监。于是,史派西把这两份爱结合了起来,继续在舞台上塑造不同版本的达罗。
他在2009年的话剧《向上帝挑战》(Inherit the Wind)出演以达罗为原型的主人公,把改变美国历史的“猴子审判”展现给伦敦观众。2015年,即将从老维克剧院卸任之际,他又把林特尔斯版本的独角戏《克拉伦斯·达罗》搬上舞台,作为给观众的告别礼物。
史派西曾担任老维克剧院艺术总监
演出落幕第二天,史派西从英国政府手里接过了奥利佛特别戏剧奖——感谢他对于英国戏剧的杰出贡献。四十年,一出戏,从台下鼓掌到台上领奖,也算是个奇妙而圆满的轮回。
“下木大人”最近很忙
这一个月以来,凯文·史派西出镜率特别高。先是《纸牌屋》第五季播出,随后是主持托尼奖颁奖典礼。这两个“大动作”引起了太多关注,以至于史派西要在托尼奖颁奖典礼四天后携《克拉伦斯·达罗》征战纽约的消息,反被盖过了风头。
《纸牌屋》第五季,下木总统难以与现实中的特朗普总统抢风头。
不过,前两个“大动作”的完成度都稍有争议。风光了五年的《纸牌屋》,口碑有下滑趋势,毕竟编剧穷尽想象力,也无法与现实中怪招频出的总统争夺眼球。主持托尼奖颁奖典礼,史派西叔也是殚精竭虑,在舞台上又唱又跳,把今年获得提名的几部音乐剧模仿了个遍,用压箱底的舞台基本功来回应其缺乏音乐剧经验的质疑。
无奈颁奖典礼导演组缺根筋,设计桥段毫不考虑电视观众的感受。比如史派西出场时,手臂上打着石膏,其实是在拿今年获得提名的《致埃文·汉森》(Dear Evan Hansen)打趣。在场的圈内人士笑得前仰后合,但电视机前的观众有几人看过这部2016才出的新剧、能get到这个梗呢?
史派西主持托尼奖颁奖典礼,模仿《致埃文·汉森》。
当然,这些幕后创作上的纰漏,并不能掩盖史派西作为演员的才华。借着达罗这个熟悉的老角色,史派西能否在纽约扳回一局?
《克拉伦斯·达罗》的宣传做得不算高调。即使我这个戏剧爱好者,也是碰巧网上看了史派西做客脱口秀《扣扣熊晚间秀》(Late Show with Stephen Colbert)才听说的。节目现场,史派西问有多少人听说过达罗这个名字。虽然观众们捧场地大声喊”Yes”,但听得出有些迟疑。史派西随即宣布,会为18至25岁的年轻人提供折扣票,让年轻一代了解达罗为美国社会进步所做的贡献。
于是6月16号晚上,攥着25美元的青年折扣票,我踏上了前往皇后区法拉盛的漫漫铁路。
在皇后区搞个大新闻
本轮《克拉伦斯·达罗》只演两场,奇货可居,可以理解。不过,这个场地的选择就让人费解了。
对于凯文·史派西选择亚瑟·阿什球场(Arthur Ashe Stadium)演话剧,舆论界普遍一副看热闹的心态。这个网球场有23000个座位,是历年美网公开赛的场馆。让这个场地承接舞台剧,还真是需要非凡的勇气。虽然史派西只启用其中5000个座位,但对独角话剧来说,这个观众规模还是令人咂舌。
更让人捏把汗的是,球场隔壁就是拉瓜迪亚机场,另一边紧挨着长岛铁路。一边是飞机轰鸣,一边是火车哐当,坐在球场里好不热闹。费德勒就曾向记者抱怨过,因为亚瑟·阿什球场的噪音太大,一想到参加美网公开赛就头疼。而这场演出要凭史派西一己之力征服五千观众,不啻于蚍蜉撼大树,网球场里的音响设备能hold得住吗?
带着这些怀疑,我随着看戏的人潮涌进了球场。似乎真的去看球赛似的,光找入场门、找座位就花了一刻钟。球场内和球赛配套的餐饮也是照样营业,于是周围啃热狗、吮可乐的声响此起彼伏。终于,舞台四周的灯光黯淡了,五千人的场子安静下来。
舞台被设计成一个十字形状。当中是一个圆,代表达罗律师的办公室。办公桌、转椅、沙发座、小茶几——一间很写实的办公室,没有冗赘。四个T台向四个方向延伸开去——也许这样的对称设计,才能让史派西照顾到环绕四周的观众。事实上,《克拉伦斯·达罗》原剧本里的舞台设计是“背景:20年代芝加哥的天际线”。改用圆形舞台以后,没有了背景,故事的边界延伸到黑暗的观众席中,增加了想象空间。
史派西饰演的达罗律师抱着纸箱,从观众席的某个角落蓦然出现,掌声、喝彩声瞬间如排山倒海。的确,大多数观众都是冲着史派西这个“角儿”来的。到底是看戏还是看人,是这场话剧不便明说的尴尬。不过史派西应对得很从容。他在舞台边缘放下纸箱,没急着进入角色,而是在转椅上悠悠地坐下,以眨眼微笑回应观众的欢呼。直到几十秒后掌声平息,史派西才以一句唠家常似的“我小时候——也就七八岁的时候吧——我父亲对我说……”开场,进入达罗的身份开始介绍角色的童年。
代表达罗办公室的圆形舞台
老戏骨如何演活严肃话剧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林特尔斯的剧本其实很一板一眼,甚至像一本法学院的判例教科书。舞台上的达罗不断从办公室里拿出物品,比如为罢工工人辩护时的抗议牌、报道“猴子审判”的报纸等等,由此向观众讲述他经历的一个又一个案例。其间零星地插入了一点达罗私生活的细节——毕竟达罗结过两次婚,之后又主张过开放式婚姻,不写上一笔可惜了。比如剧本里,达罗成功为工人争取到八小时工作制之后,兴奋的情绪马上低落下来,说了一句:“现在我们终于胜利了,但我的成功却无人分享了。”于是引出达罗与第一任妻子杰茜离婚的故事。
这样一个严肃的独角戏剧本,演出效果很依赖演员的发挥。作为一个充满感染力的演员,史派西扮演的达罗不用脱离剧本太多,就能把观众的心牵着走。说到自己的母亲早在1840年就支持妇女投票权时,观众便鼓掌喝彩;说到陪审团经过九个小时的讨论,终于判定工会领袖海伍德无罪时,观众便欢呼雀跃;说到黑人邦德只因为“身材高大”就被怀疑是谋杀了白人女护士,自己竭尽全力只为他争取到无期徒刑,最后邦德因肺结核死在狱中,观众便咂舌叹气。
“达罗律师”借由办公室里的物品,带观众走进一个个案例。
偶尔,史派西也会对原剧本做一些小改动,达到更好的互动效果。比如说到达罗成为律师以后的第一笔生意是为卖马起草合同,原剧本是这么写的:“这笔生意,我赚了50美分。”而史派西的处理是:“你们猜我这一笔赚了多少钱?”然后朝观众一笑——“有50美分哦!”老律师回首往事时的自嘲跃然台上。
原剧本里有的小笑点,经史派西的演绎更令观众捧腹。比如达罗讲了个故事,以说明律师都喜欢画蛇添足——有个律师问证人:“你说你没有亲眼看到我的客户把原告的耳朵咬掉?”“是的,没有看到”。但律师又多嘴问了一句:“既然没看到,你为何认准是我的客户把原告耳朵咬掉了呢?”“我看到他把耳朵吐出来了”。
不论对剧作者还是演员来说,独角戏的难处都在于,无法借助对话展现人物性格。于是,林特尔斯设计了一些让达罗“对空气讲话”的戏份。比如达罗采访一个在煤矿里工作的小男孩,全程都是达罗的发问:“你在下井前,老板会给你饭吃吗?”
“两美元五十美分。这是一天工作十二小时、一周七天的工钱?”
“你失去了这条腿以后,老板有没有提出帮你买一条木头腿?”
“所以尽管他们承认事故发生了,他们还是……?”童工生活残酷的真相在剥茧抽丝中呼之欲出,史派西以他擅长的举重若轻的语气,让观众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既然是看“角儿”,史派西走入观众席与观众的互动自然是一大亮点。史派西一直很平均地在四个T台上走动,时而走下舞台。有时他挤到一对观众夫妇之间,演示达罗是如何挑选陪审员的;有时他向着近在咫尺的观众发问:“我想知道你对黑人究竟是怎么看的?你发自内心地把他看作同胞吗?”虽然在偌大的体育场里,每次史派西走下台都引起后排观众引颈张望,使这种近距离互动有沦为噱头之嫌。但从周围兴奋的窃窃私语来看,观众还是很买账的。
当然,反响最强烈的时刻,还是当史派西说出达罗的名言:“如果每个人都能有机会,以体面诚实的方式养活自己,世界上就不再需要律师和法庭,更不需要监狱。”此语一出,掌声经久不息。
完成了一次挑战
史派西扮演的达罗律师,扮相偏老,头发稀疏。虽然和纸牌屋中的“下木总统”一样坚毅自信,但一些真情流露的瞬间,足以让观众把他和脑海里那个根深蒂固的角色区分开来。在剧本死板的情况下,史派西生动地演示了一回什么叫做“人保戏”。一定要挑毛病的话,他偶尔流露出的一点“下木式”南方口音也许可供指摘——历史上达罗应该是俄亥俄州人才对。不过这不妨碍史派西成功塑造了又一个角色的事实——即使谢幕时,观众席里有个女观众忘情地大喊“Underwood!”引起一片哄笑。
一个与下木总统泾渭分明的形象
至于选择飞机场边的网球场演话剧算不算失误,就见仁见智了。毕竟每隔五分钟天上就传来雷霆般的轰鸣,叫人很难不分心。而球场顶部四块大屏幕投射的舞台特写,也让观众搞不清是在看话剧还是在看球赛。话筒的回音更是萧萧而鸣,观众听着吃力,估计对演员本身也有干扰。也许只能说,史派西是给了自己一个不小的挑战。能完成这个挑战的人,也非他莫属了。
其实,挑选今年在纽约上演《克拉伦斯·达罗》,是个别有意味的选择。特朗普上台以后,左倾自由派的纽约文艺界哀鸿遍野。一些有政治倾向的老剧目被重新搬上舞台,比如反乌托邦的代表作《一九八四》就重新登陆百老汇,而且一演就是五个月。在这个多元化、保护弱势群体的价值观受到质疑的时代,达罗律师为弱者发声的信条有了重新被审视的价值。达罗对死刑的厌恶、对种族平等的呼吁,更是让纽约的自由派观众心有戚戚焉。
不过更为可贵的是,《克拉伦斯·达罗》传达了一种“吾爱弱势群体,吾更爱真相”的价值观。剧中达罗虽然偏袒工会,但发现洛杉矶爆炸案确实系工会成员所为之后,还是为工会成员做了有罪辩护,结果被相信工会成员无罪的大众骂得狗血淋头。
在意识形态的分歧愈演愈烈的美国,这种尊重事实的态度正是一记振聋发聩的提醒。当史派西化身达罗律师,喊出“历史总在重演——这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时,相信这句话也是讲给观众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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