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代,政学圈内有两大名人,都以“大炮”的绰号名扬四海。一位是孙文先生,另外那个,就是“傅大炮”傅斯年。
傅斯年,1896-1950,山东聊城人
傅斯年这位山东汉子,在北京大学念书时,初登文域,就已是校内外“头号学霸”。不仅科系所有考试均第一名,组织能力与领导威望也无人可及。他的那些北大同门,都何等心高气傲,却独许他是“天纵之才”,甚至夸他是“黄河沿岸的第一才子”,乃至“孔子以后第一人”。这些话虽不免花哨,可终究只是逸事花絮之类,也是推崇备至之语,姑且由之吧。
“第一人”、”第一才子“啥都涉嫌夸大,可“国士无双”四字,时人是普遍认同的。傅大炮“无双”在哪,我以为,在学问好、在胆识大、在魄力足、在能力超强、在精力过人、在眼光独到、在待人赤诚、在无惧威权、在亲民爱国、在提携后进不遗余力。仅作为知识分子,其德业后人怎么游扬褒赞,都不大过分。
图:傅斯年考入北大预科时,与弟弟傅斯严合影
后来,我翻书,读到宋人陈亮的《酌古论序》,看到里面有句,“吾以谓文非铅椠也,必有处事之才;武非剑楯也,必有料敌之智,才智所在,一焉而已”在,总会不自觉想到傅斯年。
谈民国学术、思想及政治,傅斯年肯定是绕不过去的重心人物。如今他的声名略显黯淡,可他在老一辈学人心目中的地位,是尤其高的。
他的为人,表面鲁莽,其实清澈的很。他年轻时,是学生中最有号召力的领袖;成年后,是学术圈“傅大老板”;在后来,议政论政,声震四野,人送“大炮”徽号。他一生都是“大人物”,就其阅历而言,按理说当是很有“武库”的这么一个人。但他真的不复杂,甚至言行很单纯,是一身才气一身痴。这一点非常难得。我自己读傅斯年,内心就常有一股愉悦明净之感,就像观望一道清泉飞瀑一样。
“五四运动”的总指挥
傅自小就勤奋好学,人格上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他家学渊源,17岁入读北大,头两年专治国学,一直全班第一,是刘师培、陈汉章等老宿的得意门生,黄侃更许为衣钵传人。他而后觉得国故有问题,就尽弃旧学,义无反顾投身新文学阵营;五四运动爆发,他被推举为游行总指挥,令则行禁则止,结束后立即功成身退,终身都不提及。
甚至没有傅斯年的力挺,大红大紫的胡适,都不大可能成为民国学术网红。胡26岁那年,首次登上北大讲坛,能站稳脚跟,不被那帮难缠的学生轰下台,就是因为有小5岁的学生傅斯年认可,幕后给他保驾护航——虽然他也被傅质问的满头大汗,也老实承认,“几个学生的学问比我强”。实际上,此前章太炎弟子朱宗莱在北大开《文心雕龙》课,就是傅当场指出他讲义中30多条错误,被灰溜溜赶跑的。
图:聊城傅斯年故居,也是当地的“状元第”
邓广铭回忆录中说,抗战期间在复旦,就常常听傅说,“谁都没资格骂胡适之,只有我能够骂,只有我才有资格骂”。这位胖胖的山东人,他是极端自负,也是很狂的。
早年,他的资质和学识之好,一度是让时人很骇异的。且不谈他的“夷夏东西说”是如何有创见了,过去偶然读到他的《春秋策》一书,就不由感叹,傅大炮果然名下无虚。
图:与“谊在师友之间”的胡适父子
民国以来的文史圈,一直流传着一则有趣的逸闻:说是俞大维这人绝顶聪明,留德时以才华和陈寅恪并称双璧,本来也是搞文史的,也崭露头角,颇有成就。可自从结交傅斯年后,他便突然弃文学理了。周边人问是啥原因,他说,“搞文史的人当中出了个傅胖子,我们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即陈寅恪,也格外看重、信任傅斯年。
民国人都说,傅是学术天才,也是举世罕见的管理奇才。他自学生时代起,到最后遽然辞世,“傅大老板”这个别号在民国文教圈,始终有着他人不可企及、片言九鼎的影响力,声望大概就仅次于胡适。办各种杂志、创建历语所、掌管过西南联大、担任北大代理校长、主持台大校政、参与议政、扶持后进等等,一生许身谋国、才能超群,众所公认。后来,钱穆跟他对骂,怼他是“水泊梁山的山大王”,恨恨有声,可也不敢抹灭他的领导才能。
图:晚年的钱穆夫妇——傅认为钱的学问“太旧”,二人合不来
就连他的老师,彼时文化圈菁英们共奉的精神领袖胡适之,论行事勇猛、论行政才干,都远不及他,也曾自愧弗如。后来的傅大炮,虽官衔低微,最牛时也不过一大学校长,实际上却顺理成章地成为整个民国后半叶,教育界与学术圈最有组织能力的领导者。他在此方面的才干,至少在当时无人能及,位置无人可替,贡献也无人可匹。
傅斯年这种性格、这番作派,大破大立、狂傲至极又一心为公,是“很五四”的,大概也只能属于“五四”。他的恩师胡适,屡屡惋惜他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白白浪掷了学术天份——除零散论文影响极大外,他外务太巨,确实没有出过几本专著,是未尽之才。
图:1935年,傅与梁思永(右一)、法汉学家伯希和(右二)在安阳发掘现场
好在他抱负不在此。古有“三立说”,也正如老作家孙犁讲的,“文章与道义并存,文章可泯,道义永在”,傅斯年之青史留名,主要真不是因为写了多少书。
傅斯年一生,最可惜的,除了学术天份没有完全展现外,就是早死。去世时不过54岁,还是正当宏图大展之际。说起来,彼苍者天固然是不恤国士,他自己也是壮怀未酬,赍志以殁。
图:1921年5月,傅与蔡元培(中左二)、徐志摩(前左二)、等在英国
后来,很多人就讲,傅大炮当初如果不跟着离陆,可能不至于短命。可这终究只是事后诸葛亮之言。实际上,到了大江大海1949,知识分子们都必须站队的时候,他虽没啥官衔,不过一书生身份,明知不可为,却只能毅然决然地随着蒋氏败走“田横之岛”。表面上可二选一,他其实没得选。
一方面,他对蒋及其党羽都不大看不上,批评也很严重,可他的认识是有局限的,总坚持对比起来是“比较好的”。且他的理念,是文化与国家要发展,乱世中的文人必须找寻合作,不能太爱惜羽毛,只图个人独善其身的美名,与虎谋皮,舍我其谁。
与其妻俞大綵
而从公心论,他彼时肩负着“中研院”史语所所长、北大校长、还有即将履新的台大校长等要职,在如此岌岌可危的多事之秋,他实际是学术文化界同道们最大的精神支柱,他责无旁货不得不走。
还有一方面,为此身安排计,是他与湘潭先生私人关系不怎么好,他有疑虑。算起来,他和湘潭先生认识很早,渊源颇深。那年,他还在北大当学生,是风云人物,而大他3岁的湘潭先生仅是图书馆管理员而已。后来,忆及北大往事时说过,“想和傅斯年交谈,他没空理我”,内心受伤挺深。在北大时,傅斯年与张申府待他不佳,他是不免介怀的。章士钊大方借钱,他则一直很感恩。
年轻留学时代
1945年,傅斯年访陕,两位故人再度会晤,湘潭先生不计前嫌,把手言欢,待他很热情,不仅赠礼物,还单独对床夜话,热聊了一通宵。不想,傅也是不识趣,回去竟宣扬说,其人“至多不过宋江一流”云云。这些话当然是愤激之语,而非实情之言也,可湘潭先生也就再难谅解他,写文列入黑名单。
俗话说“热土难离”,可傅再无留下的理由。可以说,无论是政学立场驱动,还是文教继扬的职责所在,抑或仅处于私人考量,傅斯年都只能踏上不归之路。
死生亦大矣,可傅大炮总共才活了55岁。他在晚年,眼见国是日颓,理想变现无期,心情实际上非常糟糕。
台大“傅园”
傅斯年其人,不是书呆子,他把握现实、洞察世情的能力都极强,非泛泛庸辈。可他这个人,性格最大的弱点,当在养气之功甚弱,遇窝心事不能抑制住自身情绪,不够通达,为此一命呜呼。胡适唾面自干式的修为,他是终身都做不到的。李敖就说他是“气死的”。
他是北方人,特急性子,动不动“匹夫之怒”,“傅大炮”的诨名多少就是因此得来。也因此,他常年为高血压病所折磨。加上其人就是个“工作狂”,一生劳碌,诸如领导新文化运动、创办流行杂志、挥指学生游行、创办著名的史语所、组织殷墟考古发掘、主持明清档案整理、到处提拔与培养大批青年才俊、在泥沙翻涌的战后重定北大朗朗乾坤,啥事都全身心忘我投注。
他始终不懈地旨在捍卫学术自立与尊严,号召实干兴学。同时,他嫉恶如仇,以书生报国自期,指呈时弊,左右舆论,炮轰孔祥熙、痛砭宋子文、臭骂蒋氏,以区区参政员的卑位竟然接连赶跑两任行政首长,精勇一似下山猛虎,当时无人可挡其锐。
他狠起来都自己祖先都骂。他是山东聊城人,是满清入关后首位状元傅以渐的直系后人,可他觉得这位祖宗觍颜跪事异族,一直引以为耻。他如此执拗、不容沙子的性格,可想而知,总不大可能长命吧。他自各也早有预感,1947年起,就爱将“死”字挂在嘴边,甚至有一回还问同事姚从吾(即李敖后来的研究生导师),何日一起去跳海。
他这个人,一生尽情尽性、完责完义,“虽千万人我往矣”,性格是超出常人的顽固刚硬,可就是这么一个人, 都多次萌生了要自杀的念头,可见彼时心情之恶劣,实无以复加了。这种外在压抑的状况,配合他内里性格上的暴脾气,最大程度上直接导致他后来的猝死吧。傅斯年与胡适,一门师徒,都是当众非正常死亡,冥冥中都有约定似的。
图:1951年12月20日,傅斯年逝世一周年忌日,学生们致祭
1950年12月20日晚上11点20分,在刚骂完某一位“省参议员”后,时任台大校长的傅斯年,脑溢血症突发,毫无征兆,当场倒下,猝死在彼地的会议场上。据知情者回忆,在开会之前,在家中,面对正为买菜钱没有着落而愁眉不展的妻子俞大綵,他只是兴高采烈地说:
“董作宾终于同意我预支一笔稿费了”,希望拿到钱后,“一半留作家用,一半给我做条棉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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