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聂鑫森

曾拜朱亭的萧芗陔为师

在张次溪所著的《齐白石的一生》这本书中，专门谈到了丹青巨匠齐白石的一位重要启蒙老师萧传鑫，系株洲县朱亭花钿人。该书第一版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印于1990年10月。

张次溪，生于1908年，为著名诗人、民俗学家。他于1920年随父张篁溪拜访在京的齐白石，于1932年正式拜齐为师并协助编订《白石诗草》，遍请名家题签。张篁溪与齐白石都受业于王运门下，故其题诗中说：“湘潭私淑忆当年，始识齐侯是国贤。”张次溪一生著作很多，由他整理出版的《白石老人自述》，于20世纪50年代出版，便是此中一种。

“有一天，铁珊对他(齐白石)说：‘萧芗陔快到我哥哥伯常家里来画像了，你何不拜他为师!画人像总比画神像好一些。’这位萧芗陔，名叫传鑫，住在朱亭花钿，离白石铺有一百来里地，相当远。是个纸扎匠出身，自己发愤用功，四书五经读得烂熟，也会做诗，画像是湘潭第一名手，又会画山水人物，是个多才多艺的人”(《齐白石的一生》)。

铁珊即齐铁珊，是齐伯常的弟弟，也是齐白石好友齐公甫的叔叔。几天后，齐白石画了一张八仙之一铁拐李的像，送给已在齐伯常家的萧芗陔请教。又托齐铁珊、齐伯常、齐公甫去表示心迹，愿意拜萧为师，萧很高兴地答应了。当时的朱亭隶属于湘潭县，如今则为株洲县所辖了。这一年为1888年，齐白石实为二十五岁。《白石老人自述》中说：“这位萧师傅，名叫传鑫，芗陔是他的号……他把拿手本领，都教给了我，我得他的益处不少。他又介绍他的朋友文少可与我相识，也是个画像名手，家住在小花石。这位文少可也很热心，他的得意手法，都端给我看，指点得很明白。我对于文少可，也很佩服，只是没有拜他为师。我认识了他们二位，画像这一项，就算有了门径了。”此中的小花石，清代属湘潭县中十八都，今属株洲县，故文少可也是齐白石又一位株洲启蒙老师。

那个时代，照相还没有盛行，画像这个行当相当吃香。在湖南乡间，画像叫描容，意为描画人的容貌。有钱的人在生前总要画几幅小照，死了也要画一张遗像，而且画像的报酬比较丰厚。齐白石正式为人画像，起于1889年。“韶塘附近一带的人，都来请我去画，一开始，生意就很不错。每画一个像，他们送我二两银子……后来我琢磨出一种精细画法，能够在画像的纱衣里面，透现出袍褂上的团龙花纹，人家都说，这是我的一项绝技。人家叫我画细的，送我四两银子，从此就作为定例。”(《白石老人自述》)韶塘位于湘潭县竹乡境，离齐白石故居杏子坞约二十公里。

齐白石对教诲过帮助过他的师友，总是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对萧芗陔亦是如此。他不但跟萧老师学画像学画山水花鸟，还认真学过书画装裱技艺。此后，虽岁月更替，师生友谊一直馥郁芬芳。齐白石常应邀在老师的画作上题款，如《题萧芗陔师画荷》：“花恬风雪忆门墙，粉本争传仕女行。岂能画师称世俗，误公心迹是文章。开图茅里惊蛇动，下笔队前扫叶忙。掷牡黄金何所益，人间我亦老萧郎。”从诗中可看出齐白石对老师人品、画艺的由衷赞美，表现了尊师重道的风范。

曾为高希舜题画

家藏有《高希舜画集》的精装本，由湖南美术出版社1981年12月出版。《代序》的为张国基，他说：“余与爱林自蒙馆至一师均共砚席，为总角之交，迄今友好近八十年，故知之最谂。其为人严正，善善疾恶，所交苟有逾检，必箴规之，无所假借;于诸弟子则诲之不倦，无荒无怠，俨如父兄之于子弟然。其画工写兼长，栩栩如生，气魄雄伟，老苍而秀发，韵味盎然一代大家也。”高希舜在《自述》中，特别提到齐白石：“旋负笈北京从师曾、梦白、茫父诸先生游，得白石山翁砥砺切磋之益。”

高希舜，湖南益阳人，生于1895年，字爱林，号一峰山人、清凉山人。受慈母影响，自小痴好书画。入湖南一师，毕业后聘于一师附小作图画教员。1919年入北京艺专，受教于陈师曾、王梦白、姚茫父诸师。1927年赴日本交流画艺，1931年回国。此后一直从事美术教育与研究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多年。他比齐白石小三十一岁，与之订交并交往，是他在北京漫长的岁月里，彼此相知甚深。

齐白石一辈子为他人的画题款，时或有之，但与人合作作画，则鲜少。但他不但为高希舜题画数幅，而且还与其多次共作一幅画，可见他对后学、乡贤的激赏与奖掖。《代序》称：“白石见其画荷，为之补以草虫，尝曰：余平生于绘事不喜与人合作，独爱林兄所作竟出前人窠臼，故尝与之合作。”

1931年，高希舜画生长着的芋茎芋叶，齐白石为之补蟹，并题款：“一峰山人画芋甚工，余补以蟹，更见生动，辛未夏齐璜记，时同客旧京。”

齐白石像

在《高希舜画集》中，都为工笔、写意，而且多由他人题款，如齐白石、王梦白、姚茫父等人。没有他人题款的，高希舜多采用穷款的形式，有的只钤印而不写一字。我推测，高希舜可能或不长于诗词文翰，或有另外的考虑。

1924年，高希舜作《荻雀图》条幅，荻花两茎，麻雀一只。齐白石却在画上择空白处分别题款三则。一为：“霜叶如刀双刃斜，山边壕下影交加。从来不足为人赏，樵牧相传唤作花。”其二：“时看好鸟去犹还，不入牢笼天地宽。却是为何忙不了，这边飞过那边山。”其三：“此花吾乡最多，不知为何名，非芦花也。”显得有些简单的画面，顿时文气氲氤，十分耐读。

齐白石为高希舜之画题款，往往能做到升华画旨，别有意趣。1927年，高画藕和苦瓜，齐先写“甘苦并香”四个篆字，再题两行自上而下的款识：“一峰山人苦心于画将二十年，今得游历于外参观风景，自谓君子耐苦，因画此幅。余以为所画皆蔬类也，为篆四字并记之。兄璜白石山翁。”表述的是对一种事业的追求，总是先苦后甜或苦中有甜，此为常理。

齐白石在题款中，常常情不自禁地表达他和高希舜一种忘年交的美好情愫。在1924年的《鱼瓮图》上题曰：“厨下有鱼皆不砍，堂前有瓮未曾开。与君不饮何时饮，李白刘伶安在哉。”

齐白石时时注意提携后学，而且表现出为人为艺的低调，这种胸怀和精神最令人敬佩。高希舜画《蒲田戏鸭图》，陈半丁先题：“舜翁泼墨淋漓，用笔圆浑处，白石翁不能胜也。”这种题款虽意在夸奖高希舜，却拿来与齐白石相比，则是用语不当。但齐白石不以为意，反而在题款中进一步对高予以表彰：“一峰山人之于画，手带铁圈五斤半以练其技，故有此幅之独到处，真神品也。”还在《白荷》画上题曰：“余见一峰山人画颇多，即画荷以此为最佳。璜喜记数字，非好事也。”

高希舜辞世于1983年，享寿八十有八。

曾专赠画作给株洲名画家吴力虎

在《齐白石辞典》一书中，有“弟子”的栏目，梅兰芳、李苦禅、李可染、王雪涛、娄师白等众多名家，皆井然入列。而与湖南湘潭相邻的株洲，亦有唯一的一个齐门弟子吴力虎名录此中。

“吴力虎，字励吾。湖南省湘潭县三门人(今属株洲)，三十年代就读于北平国立艺专。时齐白石任教于该校，见吴聪颖，画好;加之是亲戚，让其常在身边侍画，吴获益匪浅。齐尝于吴画梅花题诗。吴获齐赠画颇夥。其学画先攻山水，后以山水画大费时日，不宜应酬社会，遂改习花鸟。毕业后，曾在洛阳等地任美术教师。四十年代回到三门，在家作画不辍……六十年代初去世。”

在“吴力虎”的辞条中，没有他生卒的具体时间。《齐白石辞典》，2004年10月出版，离吴力虎辞世，已有四十余年。加之吴力虎当时居于比较偏远的乡村，画名没有得到很好的传播，故知之者甚少。特别是因解放前家有田产，生活富足，又任过当地国民党区分部书记，故在解放后作为地主分子、反革命的身份，处境极为艰难。湘潭老画家周宗岱，在《白一老师几件事》中，叙述了1957年，他与省会长沙名画家陈白一，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吴力虎的画作后，不避嫌疑，全力推介一事。

周宗岱当时供职于湘潭县文化馆，正筹备湖南第一届美展的参展作品，“有天，接到一个叫吴力虎的人寄来的作品，画得太好了!”于是，他依照地址去了现属株洲县的三门雷打石乡。“乡政府告诉我，他(吴力虎)是地主分子，又是反革命……我仍然去他家找着他。他家中一无所有，却有一口很大的木箱，里面全是一卷卷的画，精精致致。拿出来，头一幅就是齐白石的紫藤，又一幅齐白石的虾，还有徐悲鸿的。这都是吴力虎在北平艺专毕业南归时的赠别礼物。他自已的作品也不少，我挑了几件。”湘潭县文化馆把吴的作品，带到以长沙去定夺。当时在省群众艺术馆工作的名画家陈白一、周达等人，看完吴画后赞不绝口，“当即决定可以参展，还说展览就是要挖掘人才”。

吴力虎参展的两件作品，一幅天竹，一幅牡丹。当时的湖南省委宣传部部长唐麟，在展出后，特意以四十元购下了吴的牡丹画，那是一个很高的价格。周在文章中说：“通过这次美展，吴力虎为人所知，不久湖南人民出版社美术组符仕柱就找吴力虎画教材。随后反右、‘大跃进’几次运动轰轰烈烈展开，吴力虎终于没能发挥他的特长，死了。”

齐白石开始任教于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是1927年林风眠当校长时。直到芦沟桥事变，齐白石方辞去教职。北洋政府垮台后，该校改名为北平大学专科艺术学院，继任的院长为严智开、赵琦。1928年秋，徐悲鸿走马上任。吴力虎在该校读书时，为徐悲鸿任院长、齐白石任教授的20世纪30年代初，年纪也就二十岁上下。那么，吴力虎于20世纪60年代初辞世，大概年纪也就五十多岁，属于壮年早逝，何其可惜!

吴力虎珍藏的“齐白石所赠《紫藤》《群虾》后由湖南省博物馆收藏，并曾作为精品展出”(《齐白石辞典》)。

(作者为湖南省文史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