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史在这方面却没能给予庾信这么高的评价,《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中也首先对他二人的文采进行了很高的夸赞:“唯王褒、庾信奇才秀出,牢笼于一代。是时,世宗雅词云委,滕、赵二王雕章间发。咸筑宫虚馆,有如布衣之交。由是朝廷之人,闾阎之士,莫不忘味于遗韵,眩精于末光。犹丘陵之仰嵩、岱,川流之宗溟渤也。”但是,在本传接下来的部分却又说了这样一段话:“然则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昔杨子云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词赋之罪人也。”
这段话说得够狠,而后有不少的文章都称庾信的作品是“词赋之罪人”。
为什么《周书》中说出了这样一段话呢?按照专家们的分析,庾信得到这个差评就是因为他在梁朝时所写的那些浮艳诗文,比如他写过一篇《春赋》,内容的描写是帝王之家春游时的状况,我将《庾信研究》一书中对《春赋》的节选抄录如下:“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石榴聊泛,蒲桃酦醅。芙蓉玉碗,莲子金杯。……玉管初调,鸣弦暂抚,《阳春》、《渌水》之曲,对凤、回鸾之舞。……协律都尉,射雉中郎。停车小苑,连骑长杨。金鞍始被,柘弓新张。”
其实细读起来,庾信对于细节的描写颇为到位,说明他观察事物特别的细腻。庾信还写过一篇《镜赋》,描写的是贵族女子起床后梳妆打扮的全过程。庾信还另有一篇《奉和赵王美人春日》:
直将刘碧玉,来过阴丽华。
只言满屋里,并作一园花。
新藤乱上格,春水漫吹沙。
步摇钗梁动,红轮帔角斜。
今年逐春处,先向石崇家。
这首诗被后世评价为绮艳诗,应该就是通俗所言的艳情诗吧。后世强调诗的内容要有历史性的内涵,认为这种描写没有什么历史价值,鲁同群在《庾信传论》中说:“令狐德棻对庾信的批评,并不仅限于作品的艺术风格,同时也涉及到作品的思想内容。”这里所说的“令狐德棻”正是《周书》的主编,至少鲁同群认为,令狐在《周书》中批评庾信词赋的原因是:这种写法缺乏思想性。
庾信撰《庾子山集》十六卷,明屠隆合刻评点本,卷首
庾信撰《庾子山集》十六卷,明屠隆合刻评点本,附庾信本传
没想到,在千年前的古代,评价诗文的优劣也会关注思想性,看来那个时代也同样强调政治思想的正确,由此可做一个简单的两分法,欢快的诗词大多缺乏思想性,但如果把悲苦离愁写入诗中,思想性就会得以提升。我觉得后世看重杜甫者,正是由此作为了论据。如果以这种方式来推论,其实庾信所写的诗赋大多能够合格,比如他写过一篇《寄王琳》:
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
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
这里终于有了“泪”。而《重别周尚书二首》写的是离别,虽然没有“泪”,但却隐含着淡淡的离愁: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
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庾信还写过一篇《别周尚书弘正》:
扶风石桥北,函谷故关前。
此中一分手,相逢知几年?
黄鹄一反顾,徘徊应怆然。
自知悲不已,徒劳减瑟弦。
这里面已经有了“怆然”和“悲”字。王夫之对这首诗大为赞赏,其在《古诗评选》中说:“闲情约辞,自极倾倒,几可与李陵《别诗》颉颃;千岁情同,则所生之文亦将同矣。此是子山集中第一首诗,绝不见纵横之色。”他将此视为流传至今庾信诗中的最佳之作。
庾信还写过一篇名为《怨歌行》的乐府诗:
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
回头望乡泪落,不知何处天边?
胡尘几日应尽?汉月何时更圆?
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随断弦。
对于这首诗,萧涤非在《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中评价到:“不直言陷虏思乡,却托之于远嫁之少妇,固知未变其绮艳之初体。‘胡尘’二句,感慨自深,不无种族之痛。”这已经是站到了民族的高度予以了解读。庾信身侍北朝,是否有民族之痛,这只能去猜测,但是他在异国的处境,一定不如他在梁朝时的如鱼得水,这也是能够想象到的事实,所以庾信身处他国怀念故土,有了太多的离愁,这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关于这一点,《北史》也同样承认:“信虽位望通显,常作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而这《哀江南赋》可以说是庾信的代表作,这首赋很长,我只能选录其序的一部分如下:
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
日幕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对于此赋,历史上有着太多的评价,我就不再抄录历史上的褒奖之语。直到现当代,依然有许多大学者研究此赋,其研究的重点不是本赋的文采,而是庾信写作此赋的动机。林纾在《春觉斋论文》中说:“子山《哀江南赋》,则不名为赋,当视之为亡国大夫之血泪。”鲁同群在《庾信传论》中,也想透过字面来分析庾信写此赋的原因:“庾信在《哀江南赋》中对梁亡原因的分析,除天意一层外,人事方面的责任全在梁元帝王宗室,尤其是在梁元帝萧绎身上。其对梁元帝的批判,确实是毫不容情。我们不能说这种批判不是事实或没有道理。然而,这种异乎寻常地严厉的批评确实不能不使人怀疑庾信作赋的动机:除了亡国之痛与乡关之思以外,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而吉定给出的结论则是:“庾信对梁元帝异乎寻常的严厉批判,旨在讨好北朝统治者,他希望从北朝统治者那里求得一个合乎他原来身份地位的官职。”
对于庾信写作《哀江南赋》的动机,陈寅恪有过专门的研究,他在《读〈哀江南赋〉》一文中写到:“今观《归魂赋》其体制结构因与《哀江南赋》相关,其内容次第亦少差异。至其词句如‘而大盗之移国’,‘斩蚩尤之旗’……等,则更符同矣。颇疑南北通使,江左文章,本可以流传关右,何况初明失喜南归之作,尤为子山思归北客所亟欲一观者耶?子山殆因缘机会得见初明此赋。其作《哀江南赋》之直接动机,实在于是。”
对于《哀江南赋》的艺术成就,饶宗颐先生在《文辙》一书中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庾文之胜处,即其气之不可及。《周书·庾信传总论》:‘文章之作,本乎情性……举其大抵,莫若以气为主,以文传意。’《哀江南赋》以气为主,虽长近万言,所以超出同时若干长篇巨制,若南朝张缵之《南征赋》,北魏阳固之《演賾赋》,赡富有余,而语乏铿锵,所逊在气之不逮。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河朔重乎气质。’实则北人之作,质有余,而气苦憾于不足。”但还是有人从政治角度来解读《哀江南赋》,清代的全祖望说:“甚矣,庾信之无耻也!失身宇文,而犹指鹑首赐秦为天醉,信则已先天而醉矣,何以怨天?”看来政治立场是否正确也是古人计较的焦点,至于文章写得好不好,倒变成了其次的问题。但同样有人认为,从艺术成就角度来说,《哀江南赋》也不怎么样,元代的王若虚在《滹南遗老集·文辨》中说:“庾信《哀江南赋》堆垛故实,以寓时事,虽记闻为实,笔力亦壮,而荒芜不雅,了不足观。”众口难调,王若虚的这几句话给这个成语做了很好的注脚。
庾信所作之赋,还有一首被后世广为传唱者,那就是《枯树赋》,此赋的第二段为: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嶰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这首赋的内容,字面上写晋代殷仲文看到一棵院中的古槐而发出的感慨,其实庾信是借此来抒发自己的身世起伏,整篇赋的内容是以树喻人。赋中写到这棵大槐树当年枝繁叶茂,当年还受过皇帝的封号,但随着它渐渐地老去,到头来却变成了枯柴。庾信是用这种寓言来感慨自己的身世,看来他晚年的处境也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么自在。总之,庾信所写的赋,从成就上而言,要超过他的诗,刘麟生在《中国骈文史》上对此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六朝文至徐、庾,骈文始臻极峰,然则徐、庾之文,可谓集骈文之大成,达美文之顶点。当时有徐庾体之称,良非过誉。后世言文,宗尚韩、柳,此仅就散文立论;若言骈文,则徐、庾之地位,即韩、柳之地位也。”
庾信的墓在河南新野县上港乡宅子村,宅子村村名的来历就跟庾信有关。在寻访之前我查证资料就费了很大的周折,因为各种文献上都说庾信葬在了这里,但具体的位置却没有详细说明,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来此地寻访。按照我的经验,这等著名人物在当地一定有各种与其相关的宣传文字和实物,一般的做法当地会将历史前贤立一尊雕像在村中显要的位置,或者在村牌上也会有着“庾信故里”的字样,然而我前往此村的路上,却始终没能找到这些意向点。
在村边看到了几位村民在聊天,于是走上前向他们请教,几个人都不知道庾信是谁,这样的结果让我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地方。但我觉得村干部应该对此有所了解,于是接着向他们请问村部的走法。
按照几人的所指,在村内拐来拐去,看到了一所小学,他们告诉我村部就在小学这里,然而张望一番,除了几间民居,却没能看到村部。从学校门口的铁栏杆望进去,正中间的花坛前立着一块碑,虽然明显是近些年所立,但也马上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说不定这正是庾信的介绍牌呢,于是走近铁门。本打算将相机从栏杆中间伸进去,将碑文拍下来,再放大来细看碑文,没想到铁门上的锁是虚挂着的,于是顺手将其取下,直接走进了校园内。
终于走进了学校,原来是一块集资办学碑
简陋的村委会
看到的结果却让我失望,因为这块碑所刻的内容是关于集资办学,跟庾信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学校的面积很小,看上去也很破旧,小小的操场旁边有一片丕兰地,还有一块空闲的田,一位农夫正在犁地。眼前的景色望上去倒是一片安详,可惜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欣赏田园美景,但我却意外地发现这块正在耕种田地的对面就是村部。
地上没什么脚印,看来少有人来
关爱女孩,善待老人
这里的村部看上去也颇为破烂,只是几间非常矮小的平房,门口挂着四、五块牌子,不知道此地算不算是贫困村,但在寻访过程中却很少看到这么破烂的办公场所。然换个角度来看,说不定这种景象正好表明了村干部们的廉洁。村部虽然找到了,但里面却空无一人,我只好向这位正在犁地的农民伯伯打听。我本不抱什么希望,然而他却说自己知道庾信,这让我的眼睛顿时一亮,但还没等我张口,他接着反问我:“庾信是干什么工作的?”这让我刚刚升起的希望顿时又化为乌有。
院中的丕蘭
这里竟然还有图书阅览室
看来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想一想还有后面的路,只好遗憾地离去。我回到出租车上时,司机却忽然告诉我说,当地有一个楼盘,楼盘前有一个广场,广场上有不少的雕像,那里面可能有我要找的人。我问是庾信吗?他说不知道是谁,只是有可能。我问他那些雕像是穿的古装吗?他说肯定是。刚刚失落的心情,此刻又升起了一丝的希望,于是我让他把我送到那里。
学校的大门
回到了新野县城,果真在城中的某个位置看到了一片正在开发的楼盘,从周围的环境看,这个楼盘在当地属于高档住宅,其各种营销手段不输于一些大城市的开发商,楼盘前面有大大的宣传板,上面写着“周华健新野演唱会”。
房地产项目
天王的触角竟然伸到了这里,看来真是环球同此凉热,这又让我想起了那位宇宙大将军。但既然已经城乡一体,这里的票价也同样如此,高者两千多一张,便宜的也需要五百元。这么高档次的消费,不知道这刚盖起的楼房会卖多少钱。司机告诉我,这个楼房大概三千多一平米,他同时说这是当地最贵的楼价。看来价值观的统一并不是很容易协调的一件事。
终于看到了庾信
我问司机,这么贵的票价在当地能卖出去吗?他告诉我说,这个演唱会实际上就是本楼盘的开发商所赞助者,所以主要是赠票给客户,老板为此花费了两千多万,听说后来特别后悔。但我所关心者,不是楼盘老板的心态,而我要找的庾信。司机到这时才想起我前来此楼盘的目的,他顺手一指,我向前望去,原来就是这个楼盘前面新近砌起的宣传墙,这面墙上刻着一些古人的浮雕,而这些浮雕中确实有一位庾信在。司机看着我对着这雕像拍照,高兴地笑了起来:“我没骗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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