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街——已经在本溪地图标注中消失了的小街,它在我心中存留了那么多的快乐和不舍!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这条位于市中心繁华地带,默默地连接着人民路和胜利路的小街,它从老体育馆旁延伸至钢研所门前,古朴的建筑陪伴着几十棵法国梧桐树,尽显幽静。也许是它独特的地理位置(它位于市新华书店的对面),坐拥市区最大的街心公园;也许是体育馆得天独厚的出入口及宽敞的人行道,才使得它成为当时本溪最大的旧物市场。每逢双休日,只要不下雨,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这条街。那里的旧书摊,曾是我当年流连忘返的地方。
我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走近和迷恋旧书摊,也记不得第一次淘书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也数不清在旧书摊究竟买了多少书,但我至今仍无法抹去那段老体育馆旁逛旧书摊的记忆。从开始认识走近旧书摊的羞涩和为难,熟悉旧书摊的惊奇和兴奋,迷恋旧书摊的满足和不舍,淘得好书时,抱着宝贝回家的激动和幸福,都已成为我人生最难忘的经历。老体育馆门前的旧书摊,留给我那段时光中最充实的生活和最快乐的回忆——旧书摊,你把我淘书的故事收藏。
当年的旧书摊,林林总总的书,五花八门,杂乱无章,所以更显得色彩缤纷,引人瞩目,成为街头一景。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塑料布,各种破旧的广告横幅,成了这些旧书的临时栖身之地。有的连这些也没有,就直接在人行道的地砖上摊开。没有固定的摊位,都是随便的乱码乱放。这里的书绝大部分是旧书,也有新书。就这样一个个旧书摊,竟让我魂牵梦绕,一周不来淘一次书就难受,有时淘书一淘就是半天,中午还要匆匆回家给孩子做饭。
旧书摊淘书的乐趣,一般人无法理解,可它是淘书人的天堂。当我走近那些杂乱无章的旧书时,总是想不明白,它们怎么会从桌案或枕旁,流落到路边街头?感觉一本本旧书就像一个个失去亲人的孤儿,等待着被人认养,心中有些酸楚和无能为力的感觉。转念一想它们虽然是孤儿,但它们的尊严还在,它们还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缘分。书知道,只有到喜欢它的人的手里,自己才会有价值。每当双休日,熙熙攘攘的淘书人,乐此不彼的挑选出自己中意的,买走了。下次还有层出不穷的旧书出现。这些书绝大部分被人读过,有的书还留下了前人的印章和笔迹,捧起一本旧书翻看,常常会看的入迷,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兴奋。这里淘书和书店买书不一样,去书店有比较明确的看书或买书的目的;旧书摊淘书,你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惊喜等着你。有时你会在这里遇见到处寻觅而未遇的书,也会遇到想都未想过的怦然心动的收获,也有一无所获两手空空而归,也有淘书人之间的切磋、交流、和争执 。 淘书时的热热闹闹,找到好书时的大喜过望,几个人同时看好一本书的纠结为难,讲价时的欲言又止,这样的旧书摊淘书过程怎能不叫人怀念?
我曾在老体育馆后门前遇到过全新的《辞海》,一套3大册,大16开精装本。整齐的摆放在书店卖书时用来包装这套书的牛皮纸上。我当时眼前一亮,按压下激动的心情拿起书,看清了是1979年重新修订,由商务印刷厂印刷,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上、中、下3册。那个年代出版的书纸张、印刷、装帧等质量都要好于后来的版本。这是一套未曾翻阅的新书,翻开书时油墨和纸张的香味让你陶醉。在一群同为淘书人的帮助和关注下,我买下了这套书。多少年来,每当我面对书柜中这套书的时候,我还一直在想,它可谓出身高贵,怎么也会流落街头?这可能是天意,为它找到一个可以终生相伴的家园,也帮我实现了一个童年的梦想。
《辞海》——在我懂事时起就被它深深吸引。上个世纪60年代,买这类好书也不容易。当年我祖父是市里知名的高级知识分子,凭着特批的票,在北地老新华书店购得一本《辞海》合订本,几十年了,那本书的样子和8元的书价一直保存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我太小,并不懂这本书,我只是从长辈的表情中读出了它的价值和神圣。这本书被我读大学的五叔拿走后,祖父还多次和我提起过这本书,可见这本书对我的影响有多大。那时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买这本书。多少年多少次,我站在新华书店面对这套书时,犹豫过好多次,都因价格放弃了。在旧书摊与它见面,真有如获至宝的感觉。
旧书当然有旧书的好,翻到那些别人用笔划过的文字,段落,如同碰触了自己似水流年里长长的往事。有的书几十年前就看过,在旧书摊遇到了,就好像在新地方遇到了老朋友。就想买回去,为了心中的那份牵挂,不把它们买回家,心里总是缺点啥。为此买了许多老版本中外名著、人物传记,除了想用现在的思维再读和细读,更是有一种记忆在其中。记得在旧书摊看到过一本破旧的小册子,书名都已经不完整了。我从那残缺的封面图案上,认出来了,这是我小时候,父亲陪我读过的第一本苏联儿童文学,拿到手中一看,喜出望外,正是《河上灯火》!此书1954年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竖版繁体字。和小时候我读过的一模一样。我翻看着旧书,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书中少先队中队长向大队辅导员报告,结束时说的“报告完毕”,辅导员敬礼说“接受你的报告”,辅导员说:“准备着”,震耳欲聋的“时刻准备着”呼声响彻校园,这不正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吗?再长大一点,我们家藏的《静静地顿河》、《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安娜卡列林尼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都在我小时候悄悄地读过。我们这一代,可以说是前苏联小说的最后一代读者,苏联文学对我们的影响很深,那里有我们青春的向往,理想和信仰。卖书的看到我失态的情形,帮我合上书说:“这书归你了”。有这样一个旧书摊,帮你找回尘封了几十年的记忆,“鲜艳的红领巾,美丽的衣裳……”沉浸在过去的骄傲和幸福中,足矣。
在旧书摊淘书,真的有瘾,这是淘书人的共识。当初我看到一本《文史资料选辑》第26集(内部发行),是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出版社出版的。我知道这是一套系列书,所选的资料都是撰写者的亲自经历和见闻,记录了从清末戊戌变法以来100多年波澜壮阔的历史风貌。书中的作者多是当时的社会名流、军政要员,背景显赫,大多已离世,这些记述已成绝唱。每辑发行量仅有1——3万册,很有收藏价值。我就一本一本的淘,几年下来,收集到40多本,直到发现了第100辑,才明白想收集齐全太难了。这套书洋洋洒洒从1960年1月第1辑到1985年1月的100辑,跨过了25个年头。再后来查资料得知,到1999年已出版至136辑,也只能和有缘的分辑见面而收藏了。
在那个杂乱无章的旧书摊中,怎么也想不到还可以淘到几十年前甚至一百多年前的线装书。第一次偶遇,竟不敢相信在家乡小城的旧书摊上,堂而皇之的摆着蓝布函的线装书。心里反复的琢磨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线装书,对于我可以说爱不释手,用欣喜若狂也不为过。几年下来在旧书摊也淘得,《足本三国演义》(铸记书局石印)、《精校全图第六才子西厢记》、《监本诗经》(上海天宝书局印行)、《铜板四书集注》(上海江东茂记书局印记)等,虽然书函有破损,但是里面的书都似未读过一样,平整干净。
也曾经遇到过很破旧的线装书,孤陋寡闻的我,也不知道书的内容是什么,拿在手中看到这些书印制十分考究,插图十分精美都是手工绘制,清秀俊朗的字体,就感到是一种艺术品,已经超越了书的概念。不用看内容,只看这各种字体就是一种享受。它本身还隐藏着古书的纸香和墨香,以及在字里行间隐藏的遗墨与心得,便更觉得珍贵。有一次一堆线装书16本,只有几本封面和封底有残缺,大部分都是品相非常好的,我想如果我把好的买走了,那些残本还得在旧书摊上流浪,只会更加残破,我就将书全部装入袋中。卖书的直感谢我不挑不捡,够意思。其实是我捡漏了。买回来仔细翻看,这是民国时期上海中华书局据《四部备要》子部原刻本校刊的《徐公集》、《诚斋集》、《二程全集》。我简直是捡了个大漏!
还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在钢研所门前,看到两个年轻人都是新面孔,站在一摞书前,直觉告诉我可能有新书,赶过去一看,是一摞装帧非常精美的小32开本的书,首先打动我的是封面的图案,是”白马驮经“踏着祥云,这是民国25年10月出版,商务印书馆印刷发行的丛书集成的3部,《春秋集註》、《朱子年谱》、《二程文集》,成书的年代不是很远,但是古色古香的封面,精美的印刷,权威的出版单位,这套在当年就有60多年历史,如新书一般的精品和我相认,成为我家书柜里的一员。卖书的两个小伙子很兴奋,他俩的兴奋给我的感觉就是有一种没有人搭理的东西,终于有人把它们买走了的解脱。
在旧书摊遇到最大场面卖书的,是本市一位小有名气的篆刻家,退休前要到外地定居,把家中的书全部用小半截汽车拉来卖。旧书摊里买书的和卖书的蜂拥而上,我只抓住一套《三希堂画宝》,中国书店出版,1982年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书几乎和新的一样,一共6本,可惜当时就少了一本,而且是第一本,一般来说一套书中,第一本很重要,序,前言,说明等都在这里。书的主人告诉我,落在家里了,下周给我带来,我为了表示买一套的诚意,立即交了一套的钱。一连两周他都来卖书,都说家太乱,不好找。还说5本花这些钱也不贵,我无言以对。他哪里知道,一套书的价格绝不是几本书价格之和。后来我还到北京琉璃厂和潘家园去找过,都没有配到。品相再好也是残本。好在我只是用来欣赏,不是我的工具书,不影响我的兴致。我还特意找出之前在他那刻的闲章“笔墨情缘”,印在这套书的扉页上,用来安慰这套残缺的好书 ——书中的每一笔、每一划 都是我的至爱。
我很愿意站在书柜前,注视着一册册从旧书摊淘来的书,每本书后面,都有一个故事伴随,但记忆中的不全是快乐,即使捡漏得来的,我仍在快乐与不安的矛盾中纠结。我只能用一颗感恩的心,面对捡来的漏,和让你捡漏的人吧。即使当年花了比较高的价格买到的书,现在也都觉得很值得。
当年的我曾经用一个月360元的工资买了一套光绪丙戌年(1886),由上海扫叶山房出版·,清代著名文学家袁枚著的《小仓山房尺牍》。当年这本书105岁,很多人说买的太贵,我不以为然,觉得超值。这套白棉紙印刷的线装书,如今134年过去仍绵软如棉白,朱墨套印,每页11行,墨字为原文,朱字为注释。它是要先印好墨字,再将朱字印到事先预留的空格内,这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是很难做到的,真的是无法衡量它的价值。而且我至今仍十分感谢卖书人张老师——一位每周从辽阳来本溪卖书的老人,他把这本好书留给了我。
那是一个风沙很大的早春,我觉得这个天气不适合淘书,卖书人有好书也不愿意摆出来,怕刮风损坏了书,也怕沙土刮进书中,影响书的品相。但我还是不想放弃这一周一次的机会,就犹豫着来到市场。我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旧书摊之间逛来逛去,看到卖书的张老师时,他麻溜的拿起身边的兜子,掏出一函深蓝色的线装书递给我。我转过身,躲开周围人的视线,打开骨针锁住的书函,很小心地翻看一下,马上就合上了书函,装进自己的书袋中,我怕被别人拿在手里就再也要不回来了。市场里经常发生被人看好的书,有人要看看,拿在手里就交了钱,其实那人是在旁边早就看好了,两个淘书人互不相让,经常纠纷四起。其实旧书摊也是有规矩的,人家先看到的书,没说不买或还没有放下,别人就不能插话谈价,更不能买。张老师一直认为,在淘书人中像我这样的人太少,他一直把好书留给我,还指导我怎样买书。
其实我比较喜欢淘工具书,文史方面的书。在淘书的过程中,通过交流,观察,学习,淘书的风格也在变化。我还特意订了一份《旧书交流报》用来指导自己淘书,从中懂得了如何去挑选书,了解了什么是版本,纸张、印刷的分类,知道了权威的出版社、印刷单位都有哪些,什么样的书有收藏价值,使自己的淘书有了明确的目的。
从旧书摊淘来的书,我几乎每一本都认真的清理、晾晒、抚平折角,有的还要修补,归还书的尊严。为了原封面风格的完整,我曾用尽心思寻找,和封面图案颜色相近的杂志的封皮,粘贴复原。对于那些古籍散本,我自己动手做书函,用硬纸壳做支架,用蓝色的布作书函的脊,用织锦缎的边角料作封面,自己调浆糊,经过裁剪、粘贴、熨烫之后,用电脑打成竖版的书名贴在封面上,精美的书函就做成了,为那些几经流离失所的古籍散本安了新家。每每站在书柜前,看到它们整齐的站在那里,心中总会涌现几许感动——感谢自己,让生活如此美好。
往事并不如烟,每周必访的旧书摊,早已随着老体育馆的拆迁一同消失了。那些年,忙里偷闲去旧书摊淘书,淘书时的热热闹闹,买书时的轰轰烈烈,很难和平日里安静低调的我联系在一起。通过爱书,淘书,读书,懂书,加之纸墨馨香的陶冶,使我这个很平常的女人,收获了一份不平常的人生阅历。今天,终于提笔写下心中早已藏不住的,为我独有的淘书的故事——我在旧书摊淘书的故事,也只能自己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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