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谱书,是关于谱主年月日的记事,干巴巴的,有啥看头?因此浅见,我对年谱类书有种近乎本能的“敬而远之”。偶然机缘,读了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徐强教授撰著的《人间送小温——汪曾祺年谱》(广陵书社2016年版,下简称《汪谱》),可以说一定程度上纠正了我的某些偏见。这本书我细细读过两遍,每一遍都读得有滋有味。想来这与我爱读汪曾祺有关系,想更多地了解其人其事,而此书信息颇丰,极大满足了我的阅读期待。除却这一因素,干净雅洁的语言,翔实严谨的考证,对材料“有意味的”选取,都让此书隽永有味,资料性与可读性兼具。
这是本近乎“无中生有”的书。写这样一本年谱书,想来是有相当难度的。本书谱主汪曾祺先生出生于1920年,逝世于1997年。77年的人生,跨越现当代,辗转生活于高邮、江阴、昆明、上海、北京、张家口等多地,从事过教师、职员、编辑、编剧等不同职业,创作生涯50余年,一生游历多地,跟诸多人有过交集;他又生性随便,上课不做笔记,也从不写日记;加上之前出版的诸种有关汪曾祺的集子缺乏严谨的考证,错讹较多,背景信息模糊,就更增加了年谱编撰工作的难度。虽说谱主本人写过一些自传性文字,但更多的是情感叙事,相对于年谱的编年记事和严谨性,并不能直接拿来所用。支撑性的基础材料较少,而年谱的撰写事无巨细,需要海量信息,且每一细节都要确凿无疑。将这77年的人生及创作理出一个头绪来,无疑是个庞大而又芜杂的工程。成书的背后,有多少艰辛,又有多少乐趣,外人又何尝能道出一二。
据我所知,本书作者徐强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新版《汪曾祺全集》的主编之一,承担了散文及杂著卷(共四册)的主编工作,占全集总量的三分之一。2019年初《全集》出版后,《北京日报》刊载了一篇名为《历时8年,打造汪曾祺“善本”》的报道,文中多处言及徐强,说他为辨析一篇字迹模糊的千余字文章,“一个字一个字地抠”,花了一个月功夫;为寻找底本,一次次南下云南各大图书馆;为一篇“听说”中存在的文章,不惜买下好几年的报纸合订本,当最终发现这篇佚文时,竟兴奋地摔坏了笔……
年谱《后记》中言:“年谱撰著与《全集》编纂同步进行,可以说是《全集》编纂的副产品,也是《全集》的必要学术基础。……本谱撰述始终只能依靠最原始文献,尽量做到资料基础扎实可靠。”
“在谱主作品方面,本谱充分吸收近年学术界辑佚成果,所载述、征引的作品比此前所有的别集、选集、全集所涉总范围多出三百篇(首、件)。其中本谱作者个人的辑佚成果占相当一部分。”
“首先是遍引历史档案、方志、年鉴、新闻报道、相关人士的散文、日记、回忆录、传记、年谱、各地政协‘文史资料选辑’、戏剧演出公告、说明书、演出门票等文献。对于有些重要报刊,几乎加以‘地毯式’搜索。”
这些话着实让人动容。资料的广泛搜求整理,海量又琐碎的基础工作,不仅需要耐性,需要铺下身子、钻故纸堆、坐冷板凳,更多地还需要专业素养和能力,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的。
根据线索,或打电话,或写信,一个人一个人去问,有时候问着问着,线头就断了。比如2014年,徐强新得到一批珍贵书信,是汪曾祺在20世纪40年代昆明时期致他的同乡朱奎元的,拟收入新全集。因背景信息不详,需加考释。信中提及汪、朱共同的朋友多位,经寻访,在深圳一个“寻访抗战老兵志愿组织”帮助下,得悉其中的吴奎先生仍健在,居贵阳。他年轻时是往返贵、滇之间的货车司机,与汪、朱交好,并曾载他们或为他们传递信息物品。后花两三个月辗转联系上吴先生的小女儿珍珍,不料珍珍告以吴先生刚于月前以九十二高龄去世。有关信息后人并不掌握,这条线索就这样中断了。徐强叹曰:“有不如意事若此!”
汪曾祺曾作《秋山红叶图》,原刊在《随笔》1996年第3期封三上。大概为求证此画的创作背景,徐强曾写信给山东作家邱勋先生(2018年去世)询问——因邱勋在《济南的名片》一文中提及此画。后来邱勋回了信:
关于汪曾祺先生的那幅画,我见到的不是原作,是在报纸或刊物上见到的印刷稿,只记得画的是墨菊,至于报纸或刊物的名称,也已经完全忘记了。画上的那段题词,引自《老残游记》,我比较熟悉,大抵没有记错。很抱歉,以上所说情况对于编辑工作没有多大用处。汪曾祺先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家,编他的全集和年谱长编很有意义,希望并相信你能够把这件事情做好,为中国文学做出贡献。
我个人与汪先生没有交往。曾听咱省作家张炜先生说过,他们几个青年作家曾问过汪先生,《受戒》《大淖记事》的主题思想是什么?汪幽默地说,是五讲四美三热爱,并且拍着自己的肚子说:这边放着《受戒》,内容是五讲四美;这边放着《大淖记事》,内容是三热爱。
这封邮件的日期是2013年7月12日。
徐强又写信咨询作家张炜先生,也收到回信:
汪先生是个有意思的人。您说的事是有的。
我和汪先生在他生前不少次见面,如开会等在一起。
最长的一次是应浙江三联书店经理叶芳之邀,与汪先生、丁聪先生、吴祖光先生等在杭州的一个多星期。汪先生天天讲笑话,一喝了酒就讲。他一次一般要喝一瓶加饭酒,喝后脸色有些发黑,然后就开始讲故事。有时也讲些文坛上的旧事。总之他是个极有趣的人。有才华的人一般都有趣。
邮件时间是2013年7月27日。
在我看来,两封回信都有趣、耐看,极有价值。徐强手中,这样的信会有很多吧?他在《后记》中说:“广泛访问谱主的亲友、故交、当事人、知情人,受访者共逾300人,提供有效信息者,无虑二百人以上。年龄最长者94岁,70岁以上者不下50人。……有些高年的访问对象尚未来得及回复就遽然辞世,这使笔者在遗憾之余更迫切地意识到,很多访问是带有资料抢救的性质。”由此看来,本书很多资料为“绝响”。这些抢救来的第一手资料弥足珍贵,更加凸显了本书的意义。
访问的工程量之大自不待言,访问之前的知识储备、访问的由头、线索,都得靠丰富的积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而采访背后的故事,几多周折、几多辛苦、几多意外、几多收获,也只有寻访者本人能说得清了。
世界上有不惮麻烦的人,徐强应算一个。上述大抵可以看出,《汪谱》撰述花了多少功夫。
我喜欢此书的原因有三:一是丰富的信息含量。二是考证翔实,信息完备。三是好看,滋味隽永。原本认为年谱只是客观记事,记某年某月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带感情色彩。但本书材料的选取却带有作者个人的倾向性,这让《汪谱》具有了独特的味道,增加了可读性和隽永的意味。
(作者单位:山东财经大学)
《中国教育报》2020年08月05日第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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