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红狐｜文

今天是中元节，我们应该谈谈阴曹地府。其实地府跟阳间一样，也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交易也要使用货币，而且也会产生人间一样的通货膨胀。学者悼红狐从神话中爬梳出若干阴间货币予经济学的资料，加以解读，成就一篇奇文，请大家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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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红狐古代经济学文章：

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

阴曹地府的事本来是归阎罗鬼王管辖，与人间之人毫无相干。但我中华的传统历来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长期大杂居、小聚居的生存环境下，鬼通人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这番话是有据可证的，绝不信口胡诌。且不说历代笔记中汗牛充栋的还阳回魂故事，只说人民群众耳熟能详的四大名著，里面就有相关记载。

关于人通鬼事，见诸《西游记》第五回。因魏征斩杀泾河龙王，被一状告到了秦广王处，秦广王因此请唐太宗李世民到地府对质。这一回中，李世民把地府上下游了一个遍，从鬼门关到森罗宝殿再背阴山、血池狱、阿鼻地狱，最后去了奈何桥，然后怡然还阳继续当皇帝。

李世民游地府

其中最有意思的情节是：十殿阎罗见李世民到来，齐齐降阶相迎。唐太宗孤家寡鬼，路上又看到李建成、李元吉的鬼魂，当然心虚害怕，于是礼让有加 。结果十殿阎王对李世民款款说道：

陛下是阳间的人王，我们是阴间的鬼王，礼尚往来是应该之事， 你不需要谦让。

关于鬼通人事，见载《红楼梦》第十六回。这一回秦钟重病将死，正好判官来拿魂魄，秦钟于是央求鬼判让他多待片刻，等贾宝玉来看望过后，再拿不迟。判官一开始怒斥秦钟，

“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结果，由于当时贾府繁花似锦、烈火烹油，贾宝玉正运旺时盛，鬼判也怕冲撞，只得慌忙放回秦钟魂魄。理由是：

“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

阴间是不是铁面无私，我们后文马上会涉及。但上二例对证明人鬼相通，问题应该不大了。

一、海昏侯货币体系的崩溃

既然人鬼之道一般，阴阳并无二理，那人间的问题，自然也会是阴间的问题，其中就包括通货膨胀。

阴间最早也是实行金本位的，海昏侯墓就出土了78公斤之多的马蹄金和麟趾金，但黄金的产地毕竟是在人间，而且产量相当有限。地府直接用黄金作为通货，相当于阳间对地府形成资本账户逆差，这对于人间社会是很大的冲击。

海昏侯墓出土的马蹄金

1944年成立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之所以最后难逃崩溃命运，就是因为全世界对美国形成巨额逆差，使得美国资产负债表被动膨胀，而美国根本不可能拿出对应被动膨胀出美元的那部分黄金，于是二战后的国际货币体系只能解体。

这个悖论叫特里芬难题，而特里芬难题绝不是新问题。起码在中国汉代，怎么解决阴曹地府与阳间人世的货币机制安排上这个问题就已经存在，不妨命名为阎王难题。而地府与人间的货币机制安排，姑且叫做海昏侯货币体系。

阎王难题的存在，使得地府的金本位制度崩溃，随之铜钱本位上位。《史记•酷吏列传》记载了张汤的一件事：

汉文帝陵园中所埋钱币被人盗挖，丞相庄青翟上朝，与张汤约定一同向汉武帝请罪，可到了汉武帝面前，张汤却独自不谢罪。（原文：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至前，汤独不谢。）

这条记载可知，埋真铜钱入葬是汉代的习惯。但铜钱本位与金本位没有本质差别，与黄金一样，铜也需要开采、冶炼、铸造，虽然储量比黄金大，找矿采矿成本有所下降，但总体铸造成本依然很高。

东汉铜钱

由于随葬使用了大量的铜钱与黄金，而西汉社会却一直在稳定发展。加之武帝开边耗费了大量的铜资源打制铠甲兵器，几个原因一叠加，西汉的通货供应于是变得极为紧张。与地府的通货畅通相比，人间却是十足的通货紧缩。

这导致了王莽摄政及篡汉之后，立马着手进行币值改革。增铸大钱、契刀、错刀，发行宝货，共倒腾出二十八种货币来补充通货。

长期以鬼事而害人事肯定不是办法，尤其是穷人家庭，简直死不起，会造成极大的社会矛盾。阎王难题已经越来越严重，并深刻威胁到了海昏侯货币体系的存续。随着一次次由货币危机引出的社会危机爆发，海昏侯货币体系也走到了穷途末路。

公元五世纪末，地府和人间经过长时间磋商，一致同意任命时任南齐皇帝的萧宝卷为两界货币体系协调人，专事新体系的建立。《杜诗辨证》引唐代《文宗朝备问》载：

南齐废帝萧宝卷爱好鬼神之术，剪纸作为地府通货，用来代替原有的陪葬。（南齐废帝东昏侯好鬼神之术，剪纸为钱，以代束帛，至唐盛行其事。）

至此，海昏侯货币体系崩溃，又因为萧宝卷被废黜后称东昏侯，于是新的货币体系被命名为东昏侯货币体系。东昏侯货币体系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完全以纸作为本位的不同关税区间的货币机制安排，在人类货币与汇率发展史上有着开创性的作用，也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立以美元为中心的布雷顿森林体系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南朝齐版图

二、 作为地府央行的冥通银行的难言之隐

纸币的运用必然带来通货膨胀的问题，因为造币成本极为低廉，政府看不见的手立马会进化为管不住的手。而地府的问题在于，地府自己不造钱。所以地府的通货膨胀，全是外输式通胀。关于这点，后来的中国政府就相当有感触。

中国的外汇结算职能放在央行，而不在财政部。所以，央行收到外汇后，必须按照汇率发行等额人民币交付给外汇结算方，这就造成了人民币的被动发行。人民币发行的总量在一定程度上央行说了不算，而是外汇储量说了算。

2010年前后，中国轮番出现“蒜你狠”、“姜你军”等物价腾贵的现象，主要就是四万亿投入让中国市场得到快速激活，国际热钱疯狂涌入，导致境内人民币超发，进而带来输入性通货膨胀。

地府是不是饱受通胀之苦，不得而知。从史料上看，没有发现地府存在商品经济的迹象。《西游记》里唐太宗游地府，看的都是刀山火海、衙门小鬼，一副恐怖景象。或许是崔判官崔珏不满活着的时候，没有得到重用，所以没带太宗皇帝去鬼市转转，亦未可知。总之，地府没有市场经济，通胀虽有，但算不算麻烦事却是悬案一桩。

但地府没事不代表人间没事，由于纸钱滥发，让人间忧心忡忡。北宋陶榖《清异录》记载：

周世宗柴荣出殡时，纸钱大如盏口，都捏成金银钱宝的形状。

可见由于纸币滥发，所以，人们偏好性地选择金银作为财富的寄托物。这跟朝鲜一炸核弹，韩国人民立马把银锭银条哄抢一空，是一个道理。

再看一则，南宋袁褧《枫窗小牍》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宋高宗死后出殡，孝宗皇帝嫌纸钱太小，不足以表达孝思，而对朝臣大发雷霆。

这则史料也能推断出地府通胀已经到了比较严重的程度，从而使得通货币值要求升高。钱既然毛了，那小钱自然不抵用，需要换大钱。前文提到的王莽币制改革，就有增铸大钱的措施。后来国民政府通过往钞票上加零来解决物价问题，估计也是师法冥府。

南宋第一明君宋孝宗

这件事还能反映出三个问题。

一是宋代曾经稳定发行了80余年的信用货币交子，在金兵压迫的局势下，因为滥发而失效。这大大提升了宋代君民对于货币的认识，并自然得出一个结论，滥发的纸币一定会毛。

二是高宗皇帝不是孝宗皇帝的生父，所以孝宗本人一定会演这样一出戏，用以巩固自己的合法性。

三是这一细节，帮助我们确立了孝宗皇帝金融货币学者型皇帝的形象。正是这位皇帝在位期间审慎的货币政策，并庄严承诺会子汇率不贬值，开创了南宋安定的好局面。

孝宗皇帝晚年曾经这样说道，我因为纸币发行的问题，“几乎十年睡不着”。朕若不爱惜货币，纸币哪能像今天这样值钱？

上面两个例子，雄辩地说明了这样一件事。虽然从史料上，我们无法找到阎罗王陛下曾经下令成立过地府中央银行的证据，但是，改革开放以来，每逢中元佳节，各地冥币上却都已经印有发行机构的大名。

这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冥通银行已经开始行使地府中央银行的职能。至于地府央行更为具体的细节，比如组织架构、任官何人、成立时间等等，目前看均属地府最高级机密，人间尚未完全掌握。

冥通银行标准货币，如假包换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从被动印钞这一细节，却可以推断地府货币管理架构与本朝大抵类似，并因此造成了相当程度的通货膨胀。这个时间点可以追溯到公元十世纪，而此时距离东昏侯货币体系的建立又过去了五百年。

三、地府的宏观调控措施

我们虽然无法得知人间纸币的滥发，究竟给地府造成了何种程度的通胀。但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得出两个结论：

1、地府没有铸币权。

地府虽然有设置冥通银行来行使央行职能，但地府央行却没有通过其他渠道发行过货币。我倾向于认为，地府没有取得铸币权，从而印证了之前两界一体、莫非王土的判断。

人间发行的纸币通过“焚化”这一强制结汇手段实现对地府的发行，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详细阐述了冥币铸币的工艺，这种在人间被命名为“火纸”的准货币，“十七供冥烧，十三供日用”。

通过焚化结汇这道手续，阴司之鬼得享阳间之财。值得一提的是，冥通银行在一千年前就表现出了极为高效的工作效率，唐代戴孚《广异记》记载了一个故事：

一个叫崔明达的倒霉蛋，魂魄被地府鬼吏误钩，于是得发还阳间。结果走到半路，鬼吏开始索贿一千贯，这招跟后来21世纪挟尸要价的捞尸人有得一较高下。钱当然是不得不给，于是通知家人烧纸钱，这边才烧着，那边鬼吏肩头上就扛上了钱。崔明达自然也就命大还阳。

但没有铸币权也有弊端，突出一点就是货币的质量不可控。人间烧什么，就只能接什么。而质量不过关，现在的银行叫残次币。《太上感应篇注》记载：

不合格的纸币，东岳积垒如山，地府里的所有衙门都不收。

甚至地府里专门有一个景点就叫破钱山，而且对于品相不好的纸币，拿去行贿都不行。清代袁枚《子不语》记载说：

打点具体经办事务的鬼吏的红包，需要事先检验成色。成色不足的，不应焚烧。

完全可以理解，哪有包红包还包假钞的，越是经办越要周到。而地府之所以如此谨慎，我猜估计是防伪技术不过关的缘故。可就是这样贪腐之风，也好意思自吹自擂“铁面无私”，地府还真是少一位什么包大人、海大人、王大人的去整治一番。

阎王也烦恼

2、宏观调控势在必行。

既然通胀之势已成，为了保证地府金融秩序的稳定，营造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治理整顿就必不可免了。从史料看，地府宏观调控的手段极为有限。根据一位地府索贿鬼官的自述：

公开在集市造的货币，大多数被地府没收了。（世作钱于都市，其钱多为地府所收。）

这条记载可知，地府对于资本的管制，主要是征收托宾税。所谓托宾税，是指对现货外汇交易征收交易税。说白了，就是从过境资本中按比例提取上缴。地府托宾税税率估计在九成以上，所以鬼官鬼吏鬼不聊生，以至于特别叮嘱行贿的人注意方式方法。

那么冥通银行这个中央银行怎么开展宏观调控呢？从现在盘点的史料中，找不到类似加息、提高存款准备金率这样的措施，地府好像也没有开办股票市场或房地产市场。所以，唯一的手段就是开放接受不同成色的纸币存款，通过币种竞争，来实现良币驱逐劣币、稳定物价的宏观调控效果。

具体来看，就是可接受的货币从纯白纸钱到金银纸元宝再到香车美人大宅钱，这可以从每年清明、中元节期间，办理焚化结汇的窗口直观观察到。

其实这跟人间银行接受抵押品，从房车做到茅台是同一个道理，只要能保值，钱长什么样子根本无所谓。而冥通银行理念十分超前，它调控的不是纸币，调控的是实际购买力。

因为随着货币铸造成本越来越低、政府军队力量越来越强、行政管制能力越来越好，货币的核心特征已不是自身保有价值，甚至不是流通价值或信用凭证。而是造币垄断，这当然就包括认可的垄断。

当货币本身是稀缺时，其实铸币权完全可以放开。西汉、大英帝国、美国早期，私人都曾保有一定的铸币权限。只要遵守政府铸币标准，对市场影响很小。

但当货币确实没料而变得不稀缺时，铸币权就务必需要垄断于政府，不能赋予任何组织和个人铸币税的权力。当然这不是黄金复辟的理由，因为黄金多了照样通胀，西班牙就遭受过黄金通胀。

综上，垄断铸币权以及垄断铸币权衍生出的货币认可权，是地府得以维持基本金融秩序的手段。因为更值钱的金银元宝被认可后，白纸钱就会变得不值钱。通过新的法币来替换旧的货币，是稳定物价、提振经济的不二法宝。

莫迪在印度搞废钞运动，学的正是酆都冥通银行，通过大额钞票作废，来保证小额钞票的购买力，同时把多余的钱回收入银行系统。

四、 地府货币金融伟大实践的意义

海昏侯货币体系和东昏侯货币体系运行三千年多年来，已经陆续有北宋皇室、美联储、国民政府、中国人民银行、印度政府等若干机构从中汲取了宝贵的经验，实践并发展了国际金融和国家金融改革与理论。

可以说，以海昏侯货币体系和东昏侯货币体系为代表的“地府—人间”货币机制安排，是中华先民在货币金融方面的伟大的沙盒实验，是华夏文明对世界文明的重大贡献。

启发有二：

一是要坚定不移掌握国家货币主权的主导权，探索形成符合本国国情的国家货币发行机制。然后在此基础上，构建平等开放的国际货币体系；

二是要坚定不移开展外汇管制活动，在以我为主的基本理念下扩大与世界的连接与互通，确保实现资本账户自由流动，创造更加紧密的国际贸易合作新局面。

注：本文作者甚懒，史料皆取材自栾保群先生之《扪虱谈鬼录》一书，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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