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伟认为,昆德拉的逝世,引发了许多人对其作品的关注,也提供了一次思考的契机:法学研究者、司法工作人员应从文史哲作品中广泛地汲取营养,并使其内化为自身的人文素养
《法治周末》记者 尹丽
作家米兰·昆德拉生前照片。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米兰·昆德拉曾写下这样的句子。当地时间7月11日,这位文坛巨匠在法国巴黎的家中与世长辞,终年94岁。
对于许多中国读者而言,昆德拉的名字很是熟悉。2000年以后,其多部作品被系统地译介到国内,一度掀起“昆德拉热”。
也是在2000年左右,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张建伟开始阅读昆德拉的作品。《玩笑》《生活在别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等小说至今摆放在他的书架上。“在昆德拉的作品中,我们能感受东欧文化特质,读到欧洲文化中沉重、深远的部分,也能体会到欧美文化差异。”他说。
张建伟认为,基于作家经历、社会背景与文学传统等方面的因素,昆德拉的作品特别值得中国读者关注。他至今记得小说《玩笑》的开头部分,那是昆德拉特有的轻快却具有“讽刺性”的笔调。
“‘撕帘子’的人是有罪的”
1929年4月1日,昆德拉出生在捷克第二大城市布尔诺。对于在“愚人节”出生这一点,他如是说:“我出生在4月1日,它具有形而上的意义。”
昆德拉对自己的母亲米拉达·昆德洛娃避而不谈,而许多人都知道,他的父亲路德维克·昆德拉是捷克一位颇有声望的钢琴家。1948年至1961年间,路德维克·昆德拉担任布尔诺雅纳切克音乐学院院长。
在父亲的书房里,昆德拉弹琴、阅读。对他而言,直至自己25岁,“音乐都比文学要重要得多”。
20世纪50年代初,诗人昆德拉初登文坛,出版了《纪念保尔·哈斯》《人,一座广阔的花园》《独白》等诗集,但真正给他带来世界声誉的是出版于1967年的小说《玩笑》——那时,他已经与诗人的身份作了告别。随后,在《生活在别处》《被背叛的遗嘱》《笑忘书》《不朽》等作品中,昆德拉不断带给读者新的阅读感受。
1984年,昆德拉最广为人知的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发表。美国《纽约时报》不吝赞美之辞:“《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米兰·昆德拉借此坚定地奠定了他作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在世作家的地位。”
昆德拉曾获欧洲文学奖、捷克国家文学奖、卡夫卡文学奖等。然而,盛名之下的他却显得十分神秘。他经常拒绝媒体的采访,也不喜欢与人合影。
昆德拉对于隐私的保护是如此坚定而执着,这给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王利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利明曾在《尊重隐私是做人的美德》一文中写道:“尊重隐私为什么要成为一种道德观念?这需要从隐私保护的功能说起。著名的小说家米兰•昆德拉认为,隐私是个人生活的基础,如果不尊重每一个人的隐私,人们就不可能享有安宁的生活。人们的生活越安宁,才能越幸福。试想,如果我们每天上下班都面临被尾随跟踪的风险,每次通话都面临被他人窃听的危险,那还何谈生活安宁和生活幸福?何谈个人自由?”
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昆德拉对隐私的重视亦可见一斑。他写道:“羞耻心是现时代——今天正悄悄地离我们远去的个人主义的时代——的关键定义之一;羞耻心:一种为保卫个人私生活的表面反应;要求在窗户上挂帘子;要求写给A的信不被B看到。”
另一段昆德拉关于“撕帘子”的表述也广为流传:“公开生活与私生活是本质上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尊重这一不同,是人之所以能自由自在地活着的不可或缺的条件;分割这两个世界的帘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撕帘子’的人是有罪的。”
然而,对于一位如此著名的作者而言,越是对私生活严防死守,就越容易引发人们的好奇。从1986年以后,昆德拉就再也不接受访谈了。但2020年,一部厚达900页的昆德拉传记还是在捷克出版。传记作者诺瓦克没有尝试采访传主本人,而是对昆德拉人生中的多位重要人物作了采访,比如他的老同学们。
相较于此,昆德拉为自己写的简历简单得惊人:“米兰·昆德拉生于捷克斯洛伐克。1975年移居法国。”
思考“人的存在与尊严”
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罗翔曾在讲刑法课时引用小说《告别圆舞曲》(又名《为了告别的聚会》)中的一个故事,给许多网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故事中,斯克雷托大夫治疗不孕症的方法,竟然就是把自己的精液注射到那些“以为自己不能生育”的女人的子宫里。这种方法让伯特莱夫的太太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显然,这个男孩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就是斯克雷托。然而,伯特莱夫却也早已宣告接受斯克雷托为自己的儿子。这样一来,斯克雷托就与用其精子育出的男孩成了“兄弟”关系。
《告别圆舞曲》于1976年在法国出版。故事的背景是一个温泉疗养小镇,那里人来人往,一幕幕戏剧天然地上演着。昆德拉通过小号手、美国商人、疗养院护士和获释囚徒等8个人物的爱情故事,探讨了诸多人物繁杂的矛盾和生活的困境。
在张建伟看来,昆德拉的作品中,时常有关于“人的存在与尊严”的思考,带着明显的哲学意味。“很多时候,他并不是对现实加以反思,而是从哲学的角度在思考问题”。
昆德拉作品中的哲思也给罗翔带去了启发。他不仅在讲刑法课的时候用小说中的情节作为“案例”,也在与网友分享时人生感悟时不止一次提到昆德拉。
被网友们记录、回味的一个故事是:有个人在海边,看到造物主创造的世界是那么美好,他感动得流下了第一滴泪。接着,他被自己流出的第一泪感动,流出了第二滴眼泪。罗翔对此的解读是:“知识很多时候让人自高自大……越求索,越应该心存敬畏,远离那为自己的感动而感动的试探。”
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刑法研究室主任刘仁文也是昆德拉小说的读者。他在《慢的是好的》一文中,这样写道:“世界上发出了一种声音,它提倡‘慢下来’。米兰·昆德拉在其小说《慢》中发问道:‘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在他的笔下,追求快速度的现代青年狼狈不堪,而慢生活的古代骑士却享受着美妙的夜晚。”文末,刘仁文总结道:“让我们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个时代里慢慢向前走。”
《慢》是昆德拉创作的中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95年。小说将虚幻与现实、过去与现在混融,讲述了3个故事。刘仁文提及的“骑士故事”发生在18世纪,那是一个荒唐却又浪漫的故事。
《法治周末》记者查阅资料时发现,对于一些青年法学家而言,昆德拉的小说还给他们带来了阅读甚至专业上的思考。
回想起近20年前的“昆德拉热”张建伟颇有感慨:“很难说那种‘热’对法学、法学家有何种影响,但是对青睐其作品的众多读者来说,是足以在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记的。而现在,随着阅读碎片化,当年的热潮很难再现了。”
张建伟认为,昆德拉的逝世,引发了许多人对其作品的关注,也提供了一次思考的契机:法学研究者、司法工作人员应从文史哲作品中广泛地汲取营养,并使其内化为自身的人文素养。
“对于法学研究者而言,对学生言传身教、避免专业窄化是很重要的。对于司法工作人员而言,办案就是办人的事务,而在许多文史哲作品中,关于人的思考很多、很深。因此,阅读经典小说,对于司法工作人员了解人、人性,是有好处的,至少他们在工作中不会走偏。”张建伟说。
米兰·昆德拉经典语录
人有一种天生的、难以遏制的欲望,那就是在理解之前就评判。——《小说的艺术》
从现在起,我开始谨慎地选择我的生活,我不再轻易让自己迷失在各种诱惑里。我心中已经听到来自远方的呼唤,再不需要回过头去关心身后的种种是非与议论。我已无暇顾及过去,我要向前走。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生活就是一种永恒沉重的努力,努力使自己在自我之中,努力不至迷失方向,努力在原位中坚定存在。——《被背叛的遗嘱》
“那咱们往哪走啊?”“往前走。”“哪是前啊?”“我对您透露一个大秘密,这是人类最古老的玩笑。往哪走,都是往前走。”——《雅克和他的主人》
两个人彼此靠近总需要超越某种相异性,而拥抱的一瞬间之所以醉人就因为它只能是一瞬的时间。——《生活在别处》
所谓美,就是星光一闪的瞬间,两个不同的时代跨越岁月的距离突然相遇。美是编年的废除,是对时间的对抗。——《笑忘录》
生活从来就是此一时,彼一时,不可一概而论。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来到之前,死亡于我们是那样遥远,乃至我们不以为然。它无影无踪,无处可寻。这是生命中最初的、最幸福的一段。 ——《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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