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中有一处调侃宝钗道学的。先引《红楼梦》:
1.第三十七回蘅芜苑夜拟菊花题,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
2.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宝钗拉黛玉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她道(款款二字有神,今日的读者如你我,可以看成“叨叨”):“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份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份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3.第四十九回,湘云香菱日夜谈诗,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得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
4.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黛玉戒宝玉以闺中笔墨不可外传,深中宝钗之意。宝钗道:“林妹妹这虑得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之类,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
按宝钗以诗词不是女孩儿家之“正经事”、“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其道不孤,朱淑真便有诗云“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钱锺书《管锥编•太平广记•一八二•卷四二九》论云:
申屠澄作赠内诗,“其妻终日吟讽,似默有和者,然未尝出口,每谓澄曰:‘为妇之道,不可不知书,倘更作诗,反似妪妾耳!’”俨然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五《妇学》议论,所谓“妇人文字非其职业”,“妇女而骛声名则非阴类”,“倾城名妓”则“闺阁之篇鼓钟阃外”。制礼者为周公而非周姥,宜有此等女诫闺训。澄妻虽胭脂虎乎,既成女人身,则须守“妇道”;斑子勉学班昭,语曰“成人不自在”者是已。李商隐《杂纂•不如不解》:“妇人解诗则犯物忌”,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一一引李义山《杂纂》作:“妇人识字即乱情,尤不可作诗。”孟昌期妻孙氏善诗,每代夫作,一日忽曰:“才思非妇人事!”遂焚其集,《全唐诗》祇存三首,更少于《小青焚余》;《全唐诗》载若耶溪女子《题三乡诗》,《类说》卷二九引《丽情集》载自《序》尚有末句:“以笔墨非女之事,名姓故隐而不书。”何光远《鉴戒录》卷五论徐后、徐妃出游作诗云:“议者以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所以谢女无长城之志,空振才名,班姬有团扇之词,亦彰淫思。”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论李清照云:“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光新,姿态百出,闾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搢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闺房妇女夸张笔墨,无所羞畏。”朱淑真《断肠诗集》卷一○《自责》:“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刘将孙《养吾斋集》卷七《沁园春•序》载杨氏女题清江桥小引云:“观者毋谓弄笔墨非好人家儿女,当谅此情”,又词云:“便归去,懒东涂西抹,学少年婆。”周亮工《书影》卷一载其父作《观宅四十吉祥相》之五:“妇女不识字:世家大族一二诗章不幸流传,必列于释子之后、娼妓之前,岂不可耻!”;同卷又记徐世溥语:“太史采诗之职废,而民间女未闻有诗者。自非托于贵族,书于驿,拾于道,失身于倡家而赠送远人,微是四者,虽有《谷风》之怨、《死麕》之悲,无由得传”;同卷复云:“宛丘王氏、十五归余,诗二百余首、小词数十首。余欲传之,辄欲自焚,曰:‘吾惧他日列狡狯瞿昙后、秽迹女士中也!’盖自来刻诗者,《方外》之后,紧接《名媛》,而贞妇、烈女、大家世族之诗类与青楼泥淖并列;姬每言之,辄以为恨。予嘉其志,不敢付梓,并其名字亦不忍露也。”
【增订三】《程氏文集》卷一二程颐《上谷郡君家传》:“夫人好文而不为辞章,见世之妇女以文章笔札传人者,深以为非。平生所为诗,不过三十篇,皆不存。”又记其七八岁时,父“教以古诗曰:‘女人不夜出,夜出秉明烛’,自是日暮则不复出房阁”;《困学纪闻》卷五以为美谈。余按《公羊》、《谷粱》二传皆记襄公三○年宋灾,伯姬不肯出,曰:“吾闻之也,妇人夜出,不见傅母不下堂”,遂“逮乎火而死。”使此等列女得见李清照《永遇乐》:“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亦必诃责不稍恕,断不以其“怕夜出”而宽假也。毛先舒《匡林》卷下《书朱淑真诗后》:“‘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语虽未尽然,要之妇人终不应专以才见也。况文采乎!故曰‘无仪’。”淑真《断肠诗集》好作道学陈腐语,以自示为有德之言,故姚旅《露书》卷五讥其“诗多陈气”,而终不免“无仪”之目。其《自责》又云:“始知怜悧不如痴”,“怜悧”即有“才”耳。《醉翁谈录》乙集卷二《妇人题咏》载朱横妻钱氏题壁诗后自记云:“因吐其胸中,书于壁间,好事君子幸勿哄妇人玩弄笔墨为诮。”与杨氏女题清江桥之自解乞谅,如出一口。又按《谈录》庚集卷一《闺房贤淑门》中首标“伊川先生之母”,即全本《上谷郡君家传》,其“深非妇女以笔札传于人”一事,亦在称引之列,了不自觉与诵说《妇女题咏》扞格。说故事人拍板随身,逢场作戏,以其矛攻其盾则大杀风景矣。《红楼梦》中薛宝钗高才工吟咏,却诵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六四回),屡以“女孩儿”、“姑娘”做诗为戒,甚且宣称“做诗写字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三七、四二、四九回);盖于上谷郡君与伊川先生母子议论兼而有之,洵《牡丹亭》第五折所谓“女为君子儒”哉。
荞麦按,程颐之母“好文而不为辞章,见世之妇女以文章笔札传人者,深以为非”,“深非妇女以笔札传于人”。按第四十八回,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慌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可见恪守“女诫闺训”,以闺中笔墨不该外传,大家闺秀黛玉、探春,与“女为君子儒”之宝钗,原无二致。雪芹之笔,殊为写实。
又钱锺书先生调侃宝钗一语“女为君子儒”,出自《牡丹亭》第五出:“〔旦拜介〕‘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下〕〔外〕请先生后花园饮酒。”按“酒是先生馔”,语出《论语•为政》:“有酒食,先生馔。”“女为君子儒”,语出《论语•雍也》:“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中“女”通“汝”,《牡丹亭》中用此句,乃戏用“女子”之意插科打诨,意为“女孩儿家”为君子儒。“酒是先生馔”敬礼先生,“女为君子儒”自表决心。钱先生引此一语,不啻打趣宝钗,好一个女道学、女夫子、女君子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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