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1912.7.26—2005.6.30),自称“姓启名功”,字元白,也作元伯,号苑北居士,北京市满人。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孙。中国当代著名书画家、教育家、古典文献学家、鉴定家、红学家、诗人、国学大师。曾任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教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九三学社顾问,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世界华人书画家联合会创会主席,中国佛教协会、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顾问,西泠印社社长。
启功先生的人情世故
文|李强
称呼也是一门学问
启先生在世时,大家当他的面,大多是称呼启先生。启先生教了70多年书,这里的“先生”当然是指跟学生相对的“先生”,不是跟女士相对的“先生”。也有称启老的,透着更加尊敬和一些生分,启先生有时会回以“岂(启) 敢”,这是启先生的说话风格,客气,还风趣。
启先生有很多学界和社会兼职,罗列下来篇幅会很长。按现在的风气,有称呼人家“张处”“王局”的,也有称呼“张总”“王董”的,在启先生这儿,很少有人称呼启先生的职务、官衔。有称启老师的,那是弟子,主要是多年来启先生的古典文学弟子;一些身边亲近的人,背后说起来称他“老头”。
启先生是清宗室,雍正皇帝第九代后人,所以在清朝说来,启先生的世系是贵族。启先生的曾祖颇有作为,他辞去了朝廷封爵,科场登第,入了翰林。启先生的爷爷也随乃父,18岁中举,20岁为翰林,从此这一族就变成书香门第了。启先生诞生于民国元年,因近代历史及家族的一些原因,启先生辞去了爱新觉罗皇家大姓,自小就是“姓启名功,字元白”。
11岁的启功(中)和祖父裕隆(左)以及姑姐丈在一起
启姓,百家姓中是没有的,但启先生既然姓启,按照中国人传统的称呼,同辈或晚辈学人称“启元白先生”就没有什么不对了。也有些公共场合,启先生被称为启功。现在的传媒,无论怎样的大人物,一样是直呼其名,启先生是公众人物,按现在的习惯,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过有两件事,可见得启先生是不以为然的。
第一件事,启先生有很多同辈好友,都是文化大家。有一位先生,习惯于“启功、启功”地当面直呼其名。中国人的名,是师长叫的;朋友相熟,不愿称兄,直呼其字,才是亲切。启先生被直呼其名,对于有名无字的我们,感受可能不会深切,我们不妨打个比方:比如我有一个好朋友,坐在我车的副驾驶位置上,把鞋脱掉脚架在仪表板上———亲切有余,可有些令人消受不起。我们习惯上是不当面提意见的,那感受应当相似吧。
另一件事是启先生晚年眼睛不好,出版社请求他为陈垣老校长全集题签,我们用电脑集了“陈垣全集”四字请先生过目,先生用笔改画了样子: “陈援庵先生全集”,下署“受业启功敬题”,并且,“启功”两字低一格。启先生教我们:虽然出版社有设计、制版的过程,但我却是一定要这样写的。
启先生对人礼数周全,哪怕相处是晚生小辈。我第一次到先生家里,先生起来到门口相迎,令我惶恐。想想先生对客人都是这样,心里依然惶恐。
我服膺启先生,私下称呼老先生启夫子———老“老师”嘛,经纶满腹,风采循循,做事令我口服心也服,说话能言常人所不能言。“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实为夫子之道。
一位贵族后裔的人情世故
我平时爱说启先生如何如何,当朋友问崇拜启先生什么时,一时一句还说不清楚。我自己想一想,想到一个故事。
国门初开,启先生访问港澳。那时候,出境都是公事,国家有专门的“出国制装”,一律是公款灰色西服。启先生和几位随行人员来到一位香港工商名人府上访问,进门人家就有利市红包,每位一个,首先就给启先生一个红包。启先生笑吟吟双手接下,口中称谢,随行人员也依样接下。在访问结束的时候,启先生来到这家佛龛前(香港人家都有一个佛龛),口称吉祥,将红包献上,随行于是依样拜一拜,奉上红包,心中安详。这是个合情合理的故事,其实是个机智内敛的故事。
我崇拜启先生,觉得用这个故事能说明我对先生的服膺。当年国内的月工资仅仅几十元人民币,是不够在港澳消费的。香港人送红包,一是有派利是的习惯,二是对大陆客人的体贴。这是人家的人情,却之不恭。启先生上门造访,事涉收钱,却又伤了本意。人人都说启先生为人随和、客气,他虽然从无疾言厉色,也从不丧失自己的原则。我总觉得,启先生这样的贵族后裔、文化通人,修养极深,对人谦恭有礼令人崇敬;内心的骄傲更令人佩服。精神的尊严,是从随和与通达中显露的。
启功先生法书
那时候有人戏称启先生是“礼品公司”,因为他替学校、替有关机构写了太多作品。海关有规定,没有正式的手续,启先生的作品不得出境。有一次,先生得意地说起,出海关的时候,关检人员问他:“您没有随身带自己的字画吧,如果带了,没有手续也不能通关。”启先生变色说道:“还真带了。”海关人员说:“这就不好办了。”启先生制造的火候到了,于是举起手腕,摇一摇说:“在这儿呢,不违反规定吧?”这是一个诙谐的故事,淘气一把,大家轻松。
亦师亦父的陈垣先生
20世纪初,中国有一些外国教会办立的大学,“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的辅仁大学就是在北京有影响的一所,新中国成立后被师范大学合并,旧址仍在。
启先生幼年丧父,由爷爷、寡母和未出嫁的姑姑抚养成人。这样的孩子,本来就懂事孝顺,加上“贵胄天潢之后常出一些聪明绝代人才” (叶恭绰先生评价启先生语),20岁的启先生因为“写作俱佳”(陈垣老校长评价启先生语),经傅增湘先生推荐,来到辅仁教书。
来到辅仁,是启先生涉世之初,也是他生平最传奇的一段。他在这所大学三进两出,最后在这里教书一辈子,也在这里遇到了一生的贵人和小人。所谓小人也只是相对运主,勿解贬义。贵人和小人合作的命运双簧,分别由校长陈垣校长和属下的主管张先生出演。
陈垣校长看启先生能力,请他教附中国文——张先生看文凭,辞退。一个回合。陈校长再仔细看,还是觉得启先生的才学胜任,请他教美术系绘画——张先生仍看美术文凭,辞退。再一个回合。陈校长自己想了又想,没有收过启先生的钱,真的只是认为这个青年有前途,三请他做自己的助教———这回张先生可能是烦了,不管这爷儿俩了。启先生于是跟着陈垣老校长39年,教书73载,成为后来学界的“国宝”。
陈垣老校长,字援庵,早年曾任民国众议院议员,教育部次长,故宫博物院理事,是史学大家“南(寅恪先生)北(援庵先生)二陈”之“北陈”,长期担任辅仁和北师大校长。陈老校长长启先生32岁,对启先生多有教导扶掖,先生一生以老师、父亲之礼事之。
20世纪60年代末,启功先生(左)和他的老师、北京师范大学校长陈垣合影
陈老校长和启先生的师生之谊,是一段教育佳话,在学界十分知名。“天地君亲师”,启先生独得“师”字,最有师缘。
80年代的明媚春天
20世纪80年代初,我和启先生先后来到师大——我进门上学,而教了50年书的启先生终于在学校有房子住了。
现在想来,那是美好的80年代。学校离二环很近,可依然是城边儿的样子,没有什么汽车,人也比较稀少,马路边上没有牙子,是一米多宽的排水明渠。那时学校显得安静,树木也多。梧桐的大叶子从路两边遮过来,形成一条绿色通道。行走其间,常见某株树上吊一个蓝色小牌:什么树种,什么科目,什么拉丁文的学名。有人迎面走来,穿衣一般比较保守,精神面貌淳朴,目光坚定。如果是两三人,还互相讨论,比如诗歌、西方哲学,甚至真理。
我清楚记得,有一天看到启先生一个人在路上走。那时我经人指点认识了先生,但还没有说过话。我立定了仔细看他,他一个人走路的样子,像走又像是玩儿,可以说是“兴致盎然”。那种小孩一样的欢喜,也许就是“登欢喜地”的境界吧。
启功先生在讲课
后来我留校,有机会替先生法书拍照,留做资料,听先生说话,看先生写字,和先生渐有交往。再后来,缘分殊胜,替先生编书,而且住到了先生楼后。无事路过浮光掠影楼,想到先生大德只在咫尺,我也心生欢喜。
说回20世纪80年代,那是启先生一生迟来的春天。先生给学生做书法讲座,现场示范,写很多张字。学校小餐厅,挂六张先生写的条幅。我还在上学,学校庆祝80年校庆,我们美术兴趣组参加展览布置。我们把先生写的“校庆展览”大字,反过来直接涂上糨糊,贴在窗户上。有人说,启先生的书法写满了师大校园。借用这样的夸张说法,也可以说,师大校园人人都有启先生赠送的法书。
启功先生法书
那时的人没有商品意识,大家喜欢先生的字,就求先生动笔,当时只道是平常。我有一个朋友,负责学校电话维修,也喜欢先生的字。发挥自力更生的精神,这哥们儿拧松夫子的电话线,过会儿背着工具上门检修电话。先生果然发现了电话故障,看哥们儿忙上忙下的,就送了一件自己的作品。于是电话修好,哥们儿卷了先生的法书回家。
2002年北京师范大学百年校庆时,启功先生与师生合影
启先生平生经历几个特色鲜明的时代,80年代后是光明珍贵的一段时光。启先生身怀绝学凡40年,“人不知而不愠”,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学问做些事情,以慰平生。他在一首自况的诗中写道:“昔日艰难今一遇,老怀开得莫嫌迟。”
选自《纵横》201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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