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信出版社|2016年1月版
比如说你身体不太好,别人说应该锻炼身体,可是你对锻炼味同嚼蜡,可能过一段就中断了。我是怎么锻炼身体的呢?我不是为了健康锻炼身体,是热爱,好玩,去锻炼的。
这么好玩我怎么能中断呢,我一直在锻炼,我身体挺好是我喜欢体育的副产品。你要是想为了提高健康,你有可能坚持不下去。你要是因为热爱,就可以一直走下去,即使别的事情打扰,你还会挤出时间,还要去玩,去跑步、游泳、打球。同样,你的文字如果最后水平提高了,它应该是你热爱精致文字的副产品。
第三,文章是改出来的。
在座的有二年级的同学,你们上大学后也写过一些文章了。交上去的文章你改过几遍?你读过我的文章没有?费和潘我望尘莫及,但我觉得今天中国社会学界的同仁,文字比我强的,我没看出有多少位。
我写文章一般要改五遍,包括写小文章。你应该知道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吧。《边城》是他文学创作的巅峰。沈从文的一个表侄叫黄永玉,大画家,博学多才。
黄永玉问沈从文,《边城》您改过多少遍?沈说:100多遍吧。你有文章改过10遍吗?你凭什么能把文章写好?你是天才?世上真有天才,王勃,周树人、周作人兄弟,潘光旦,但你不是,我也不是。
黄永玉和表叔沈从文,1950年,北京
我们的文章,要靠改出来。文字能力在修改的过程中提升。要是每次都改五遍的话,一年以后,你出手就是你当初二稿的水准。再过一年,你出手就是你当初三稿的水准。你的手眼都提升了。这是经验之谈。以我为例,以沈从文为例,希望这些话能进入你心中。
多改文章。这个路越早走越好。越晚越不好办。
03下面我们转向哲学
什么叫哲学?
简单说就是明白学。
不明白能行吗?不行。
何为明白?
思想要有条理,有逻辑。哲学的学习能帮你提升这个东西。这个东西还不要紧吗?我们从下面这几个范畴来给大家来讲这个事儿,一个是概念,一个是逻辑,再有一个就是逻辑上的可能性。
第一,概念。
我这个人没有八股气息,听我讲课你会听出这一点。八股是要学一点,不然没有规范。这正是微妙之处,学多了写出的都是八股文,太无意思。
我并不主张你们写文章的时候,每个关键词都要先定义一下,有时需要定义,有时不必定义,从你的字里行间,大家就能琢磨出你使用这个词的意思,不用这么拘泥。但是虽然没有定义,这个词是什么概念你要清楚,要明白,不能混淆。
不然你在这个地方说这个词是一个意思,换了一个自然段是另一个意思,人家没法读懂,你想问题也想不明白,想不透彻。
举个例子,我读研究生是在1979年,那时我读了美国哲学泰斗威廉·詹姆斯的《实用主义》,里面有这么一个段子。
《实用主义》
[美]威廉•詹姆士
商务印书馆|2012年10月
有一天詹姆斯跟着一些人去远足,走到一个林子里,前面一些人走到一棵树底下,看见树上有一只松鼠,这个松鼠看见人就躲着。人在树这边,松鼠就跑到树干的那一边,人跑到那边,松鼠就转到这边。大家就争论起来:我们是不是在围着松鼠转?有人说我们当然是一直围着松鼠转。
也有人说我们其实一直跟它面对面的,没有围着它转。争论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说:咱们别争论了,这儿有哲学家,请他来给大家评评理。
詹姆斯听后说:好,我们先得说清什么叫“围着转”。如果“围着转”是指从它的东面走到南面走到西面走到北边,诸位,刚才我们就围着它转。
如果是指从它的左边走到后边、右边、前面,则我们刚才没有围着它转。接着又说,中世纪哲学大师奥卡姆说:遇到矛盾,找出差别。在概念上自己一定要想清楚。
当你有了这样一种追求的时候,在提升逻辑能力上你上道了。
写说理的文章,概念是砖石。砖石没有棱角,盖出房子不像样子。砖石一定有棱有角。当然要盖好房子,后面的工作还有很多挑战,但是首先概念要清晰。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
要提升逻辑能力,是不是首先要读一本《逻辑学》?扯淡。这是中国式教学的误区,所以我要说句糙话,给个棒喝。
逻辑学教材,也可以读一本,开卷有益,但真正提升你的逻辑能力,可不是靠这本书。
为什么这么说,它不是知识,是能力。提升它最好的手段就是论辩。在论辩中,你抓别人不合逻辑的地方,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对手哪里不合逻辑;你也经受别人的挑战,别人挑你的毛病,唉呦,我怎么这么论证,糊涂了一点。
如果你从青少年时代开始,就不停地去这么切磋的话,久了以后,你在逻辑上会变得非常敏感,对不合逻辑的一眼就能看见。你再论证的时候,就会较少犯错误。要如此提升。
遗憾的是,我们的中学时代遇到了应试教育,所以我们在这方面没有锻炼。
我们的古人同样不大有这种锻炼,为什么?因为中国自隋唐就开始搞科举了,我们都是给人家交文章。
当然八股文也有它的文脉,它的逻辑。但是我们在逻辑的维度上很少跟人家争论。争论是活的,常常立见高下;文章是死的,不经受别人挑战。
你光告诉我结论不行,为什么是这样,你要给我几个论据。这个论据我不能同意,你还要再次阐述,几个回合下来,你有没有破绽马上就能看出来。
文章是定格的东西,其中流行的定式会掩盖你的逻辑缺陷。跟人家去交换意见,去论辩,就容易发现毛病,这个过程会帮助你提升。这一点,应该是中国古代文明与希腊古代文明的重要差别。
你到图书馆找一本柏拉图的书,他的书基本上是在叙述苏格拉底的言行。
苏格拉底就是在不停地争论,给学生一个命题,你觉得这样对吗?学生说对,我怎么看着不对呢。就开始跟学生辩论起来了。
你觉得说谎好吗?说谎不好。说谎是在一切场合都不对嘛?在一切场合都不对。那么,一个人病了,他不愿意吃药,太苦,我们把药放进做的饭里头,骗他吃了药;有时候说谎不是也是有意义吗?
苏格拉底讨论任何事情,都是不停地在跟学生论辨。不是告诉你一个命题,记住它,以后答卷的时候就这么答,这是唯一答案。我不是要告诉你很多答案,美其名曰知识。我是要提升你的一种能力,你跟我争论吧。这样的风气,在古希腊走到极端,形成了一个诡辩学派。诡辩学派是有它的功能的。
苏格拉底保持着诡辩学派的积极一面,同时又克服诡辩学派这些人没有理想追求,为辩论而辩论。所以苏格拉底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苏格拉底教学法从来是这样的。这个教学法跟我们的读经的方法是构成两个极端。
我也不是一味的反对读经,我乐观其成,因为当下中国教育搞得这么糟,可以尝试古人的一些教学法,希望看到他们能有什么成果。
但是对读经要不断地观察和反省,并且要有另外的参照。看看人家古希腊人为什么开辟了逻辑的大道。
你有空还可以读读穆勒·密尔的《自由论》。一个真理,不是把它背下来了,你就掌握了。你需要不断和人交锋、论辩,以加深对某个思想的理解。不仅逻辑,文字也是这样。我们不是要增加知识,是要提升能力,提升逻辑和文字的能力。
我们学习哲学,不是要做哲学家,不是要调换院系去学哲学,而是要通过学习哲学提升自己。我说了概念说了逻辑,下面说发现逻辑上的可能性。
有好多事情,逻辑上不是只有一种可能性。就像下棋一样,他走了这步棋,下面你的选择有好几种可能性。
很多事情不仅是一步步往前推,你首先应该能发现逻辑上有多少种可能性。有的逻辑上的可能性在现实中不存在。
但是你首先要发现从逻辑上到底有多少可能性。你要有个交代,要充分看到逻辑上的可能性。这就要考验你的认识和分析能力了。
只有当你看到了逻辑上的多种可能性,你的选择是在一个比较广泛的基础上的时候,而不是认为只有这一个,你才能找到好的答案。
这是一个挑战。在你展开你丰富想象的时候,与此同时,仍然能严格地合乎逻辑,这时候你就获得了一种逻辑的力量。
王国维的文章为什么这么有力量,就是因为他沐浴了中国传统古典文学的同时,又沐浴了西方的哲学。
所以他写出的文章没有滥情。我看到很多研究文学的人,谈论政治问题,社会问题,不靠谱。就连风格,我们看起来都觉得很不舒服。
为什么这样呢?他们太滥情了,太不会说理了,思考问题太不合逻辑了。他们的概念都模棱两可,不清晰。他没有受过哲学的洗礼。
04什么是文学
文学是在遣词造句上下了最大功夫的一门手艺。
通过学习文学,久而久之,你在遣词造句上变得游刃有余,取舍从容。而如果与此同时你又受到哲学的洗礼,你的思想是清澈的,合乎逻辑的。有了这两个支点,就和仅仅受到文学的洗礼很不一样了。
05我们还要谈第三点,历史
其实各个学科中,和社会学最相似的是历史学。
可以这么说,历史学就是研究过去事情的社会学,社会学就是研究今天事情的历史学。
既然是非常之相似,就应该在更大程度上相互借鉴。这件事情在西方做得非常到位。当然是相互的,但是互动中,谁向谁学习更多呢?
我的直觉是,在西方历史学家学习社会学更多。
为什么?因为社会学家提出了更多的理论,马克思、韦伯、涂尔干,不计其数的人在理论上的有巨大的建树。西方现当代史学家,非常注意从社会学吸收理论和方法论的营养。
历史研究的很多方法,也被社会学家借鉴。所以现在你几乎看不到哪个理论和方法,只被一个学科垄断。
但是我想说的是,历史学的方法或曰表达方式中,最主要的形式还是叙事。社会学可以有不同风格的作品,没有数字,文章就不精确,而没有文字,文章就不深刻。但我还是认为,叙事法也是社会学的首要的表述方式。
叙事法是一种古老的表达方式,历史学使用得最久,著述最多。因此我们要向历史学作品学习。
我们其实都是在努力讲出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是我们跟虚构的差别,但实际上我们最终也是在营造一个故事,都要寻找和筛选材料,没有料,你还说什么呢?
有个优秀出版家,江湖绰号老六,编辑《读库》。老六判断好文章的口头禅是:有料,有种,有趣。
《读库》
有料,是历史学和社会学有别于哲学的特质。
社会学中也有走抽象的路子,做纯理论的人。一方面这不可能是社会学的主流。另一方面,在同学们这个阶段,要走“经验研究”的路子。
我从来不说“实证研究”,它是自然科学的路子,我们高攀不上。成功的社会学作品依赖两个支点:理论发现和事实发现。后者比较容易达到。
前者对职业学者都是难乎其难,遑论同学们这个阶段。这也是为什么实验物理学家比理论物理学家多得多的原因。后者的地位更高,但那条路很难走通。有种,就是有性格,具备一些有冲击力的、反主流的思想。
有趣,你写东西没趣的话,谁来看。
不幸的是大批的学者,特别是中国的学者,写出了大批极其无趣的东西。他们为什么写出这么多这么无趣的东西?他们在写作品的时候,自己一点乐趣都没有。鄙人不管写哪个东西,不管是大书还是小文,都是乐在其中的。伟大的作品的创作过程,一定有趣。
如果无趣,就肯定写不出有趣的东西。世间最伟大的创作是什么?是人的制造,人口的生产。造人的过程当中没趣吗?造人的过程最有趣,所以完成了最伟大的作品。
学历史学,还有一个非常要紧的收益,就是获得历史感。
这是非常要紧的事情。经济学界有句老话,叫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儿,这是一个准真理的命题。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儿?
其实阳光底下还是有的。原子弹爆炸,阿波罗登月,人的克隆,这些事不是新鲜事儿?但是博弈场中很多伎俩,还有人类社会中的制度,其实就这么多方式和内容。更多的新东西发生在科学领域。
但是这句话还是有相当的道理。阳光底下既然少有新鲜事,那么今天你要分析一个事件,你要有开阔的视角,还要追踪脉络,看它的前身后世,除了之前的类似事件,还要看前人对当时的事件的分析评判。
这样,你在展开分析的时候,就不单薄,有后盾,有多个参照。你是两个眼睛看东西,一下能把这杯子抓住。一个眼睛看事物的话,可能一伸手没抓到,因为没有纵深感、位置感。
哪怕你做一个小题目,你要看这个小题目的时间,现象,背景,人物,在社会环境中的位置。你的文章可以不过多地讲述背景,但是写这个文章时你脑子里一定要有背景。因为只有你脑子里有了“景深”,你对事件对人物才会有较好的把握。
明白了背景,你的分寸才可能对头。你才不是孤立的看待这个事件、这个人、这场博弈,你知道来龙去脉。
我们看到,很多历史学家是不太有历史感的。很多哲学家反倒有历史感,马克思、雅斯贝斯这样的人,更有历史感,当然他们的历史学知识也非常之渊博。但我们去学习历史,不是专业干历史。
专业干历史容易见木不见林。吃专业饭,东西要做得精一点。历史学是很难学的东西,很多题目前人做过了,我要再写,那当然要写得更精细了。
这样转来转去,最后变得见木不见林,没有历史感。不过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你要真见木不见林的话,你历史学学得够深的了。
眼下你做一个业余爱好者,学不了那么深,所以你不大容易犯人家的职业病。今天的很多社会现象,社会制度,社会文化等等,你主要是关心这个。而回过头来,你去读一些历史学著作,能帮你提升历史感。
历史感是一个非常要害的素养,有了历史感,你看这事情就有纵深了,就不单薄,不孤立了。我们要有一种关怀,有认识很多事物、制度的演变的愿望,这样无论在理解还是在表述上,你都会有很大提升。
以上非常纲要地讲述了,文史哲是我们学习社会科学的基础。科学的问题常常有唯一解,我给大家的是唯一的解吗?我想不是,不管我怎么拔高,说这非常重要,我给你们指出的路非常重要,但是反过来必须怀疑自己说的东西,我是个怀疑论者。
成才就这一条道?有很多专家兴趣很窄,最后做得挺不错的。比如说数学家陈景润,人家不关心文史哲。钱钟书当年数学不及格。
需要那么广博的基础吗?我无言以对。就是窄了,也不是不能成才。你就是讲了你的道理,你也不要那么偏颇,不要那么狭隘,就认为这道理都在你手里头。我承认,有的专家很窄,也成才了,也做了很大贡献,条条大道通罗马。
我只是向大家讲述这样一条道路。王国维,太伟大的一个学人,他是靠金字塔型模式,靠将根基伸展开。其实除了文史哲,我们还要注意吸收更多学科的营养。我给大家一个学科的主观排序。主观也不光是个人兴趣,也是理解,但是理解跟兴趣也是交织在一起的。我的排序是这样的。
06生物学
你们是21世纪的人,你们人格的塑造、知识结构的塑造,都是在21世纪完成的。我的重心是在20世纪。20世纪结束的时候,我已经50岁,我的知识吸纳器已经不是海绵了。我的人格,我的世界观,都在20世纪形成。
但是就像我这样一个人,还在疯狂地阅读的生物学。我写了一本写书,是我的三四本比较满意的著作中的一本。其实这本书不是我的著作,是我的读书札记,这本书的原作的名字就叫《阅读生物学札记》。
《神似祖先》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