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王国维 百科
平生以购新书、读好书为乐。近年来读书依旧,惟有微变者,就是少购新书,一则因书斋寒碜空间有限,一则因年纪渐长一味恋旧。庚子年疫情所致,禁足在家的时间多多,更好安心读书,随手翻阅,漫无目标,不亦乐乎。汉魏六朝杂传、佛教史料、唐宋轶事、野史笔记,读得不少,记得不多,谈不上有什么收获,只是习惯使然,迷恋纸质图书而已。近日和人聊起过去一年印象深刻的人文社科书籍,想了半天,想不起哪一部书“印象最深”。最喜欢的倒是有,那就是2009年版的《王国维全集》。
根据专家的考证,带有“王国维全集”性质的图书,至少有5种版本:1928年罗(振玉)本《海宁王忠慤公遗书》,1940年赵(万里)本《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1976年台湾大通书局版《王国维先生全集》,1983年上海古籍版《王国维遗书》,1996年上海书店版《王国维遗书》(影印)。而2009年版《王国维全集》,是京沪两地学者,加上浙粤两地出版界四方合作的成果,是在前人成果基础之上,吸收最新学术成果编校而成,这无疑是一个最优质的版本。20卷本《王国维全集》,800多万字的篇幅,内容涵盖古今中外,地下纸上无所不包:流沙坠简、敦煌遗物、秦汉封泥、甲骨金石、古史方志、玄学小学、词曲古戏、天文地理、文学哲学,等等,真乃皇皇巨著,堪称“文史哲百科全书”。翻阅“全集”,有的能看出一些门道,有的就只能瞧瞧热闹了。才疏学浅如我者,怎敢给《王国维全集》写书评?只能斗胆写些“观感”。
最早听到王国维的名字是1979年,学校请来一位地质学专家做讲座。老一代理工科学者人文学的底子好,书法也漂亮,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王国维的话:“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理工男听着新鲜,连忙记在笔记本上,从此也就记住了王国维这个名字。若干年后跟文学结缘,才知道那番新鲜话出自王国维的名篇《人间词话》,同时又是对晏殊、欧阳修、辛弃疾词中名句的化用。
1997年冬,因撰写拙文《20世纪中国叙事文学问题》(后以附录形式收入拙著《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中),涉及中国叙事文学现代转型问题,曾求教于王国维先生的自编文集《静庵文集》及其续编(收入《王国维全集》第1卷),对他在《文学小言》中关于“叙事的文学……我国尚在幼稚之时代”的分析和判断深有同感。进而开始接触到他的多篇文论名篇:《红楼梦评论》《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古雅在美学上之位置》《屈子文学之精神》等。这批作于1905年之前的论文,是近现代以来较早化用西方哲学和美学观念,用于中国文学评论的范例。《红楼梦评论》是其杰出代表。但我在文章中提出,《红楼梦》与其说是“悲剧”(古希腊),不如说是“悲观”(佛教术语,叔本华哲学深受佛教影响)。与此同时,又读到钱锺书先生对《红楼梦评论》的点评,更是茅塞顿开:“苟叔本华之说,则宝黛良缘虽就,而好逑渐至寇仇,‘冤家’终为怨偶,方是‘悲剧之悲剧’。然《红楼梦》现有收场,正亦切事入情,何劳削足适屐。王氏附会叔本华以阐述《红楼梦》,不免作法自弊也。盖自叔本华哲学言之,《红楼梦》未能穷理窟而抉道根;而自《红楼梦》小说言之,叔本华空扫万象,敛归一律,尝滴水而知大海味,而不屑观海之澜。夫《红楼梦》、佳著也,叔本华哲学、玄谛也;利导则两美可以相得,强合则两贤必至相厄。”(《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351页)
钱锺书说:“老辈惟王静安,少作时时流露西学义谛,庶几水中之盐味,而非眼中之金屑。”评价之高,于钱锺书而言,实属罕见。不过涉及王国维的文学创作的时候,则是另一评价:“其《观堂丙午以前诗》一小册,甚有诗情作意,惜笔弱词靡,不免王仲宣‘文秀质羸’之讥。古诗不足观;七律多二字标题,比兴以寄天人之玄感,申悲智之胜义,是治西洋哲学人本色语。”(《谈艺录·王静安诗》)对此,王国维自己也很纠结,1907年,在反思自己的学术和创作时说:“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恼,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要之,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智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他日以何者终吾身?”(《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121页)
没有实现自己做艺术家的理想,却成就了一位学术天才,这也是学界之幸事。王国维的学术贡献正如陈寅恪所言,主要体现在研究方法之“二重证据法”:地下实物与纸上遗文互证;异族之故书与本族之旧籍互证;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证。学者不只是研究成果深且广,而且还能为后世提供方法论,则是学者中的学者。
王国维的学术文章,文短而意长,每一篇都像是他新开辟的学术领域的浓缩性学术导论。比如《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王国维全集》第14卷),论南方北方文学(学术、思想、制度、风格)之分野,散文诗歌之差别,顺便开启了文学地理学研究之先河。他的著名论文《殷周制度论》(《观堂集林》,《王国维全集》第8卷)最具代表性,其篇幅之精短,其信息量之宏富,罕有匹敌者,可视为商周史研究的导论性著作。王国维认为,夏商文化一脉相承,商周文化差异很大:“夏殷间政治与文物之变革,不似殷周间之剧烈矣。殷周间之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移转;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王国维全集》第8卷第303页)因此,商取代夏,与周取代商,两者之间的区别很大。首先就是都城建设上的区别:五帝以来,包括夏代和商代,其都城均建在东方,唯独周的都城建在西方。周代即使在东部建了洛邑,他们也不急于搬迁,一直住在适合放马牧牛的西北边陲之丰邑和镐邑。其次是城市制度建设上的区别:1、改殷商的“族内传贤制”(传给兄弟或者子侄辈),为周代的“立子立嫡制”;2、建立以王权和子嫡为基础的严密道德体系(尊尊、亲亲、贤贤、男女有别);3、与上述问题密切相关的礼俗规章(宗法、分封、丧服)。王国维所说的“制度之新旧更替”和“文化之新旧更替”,的确是洞见不凡。什么是“新”的?什么是“旧”的?到底是殷商城邦(工商)文化新,还是周代农耕(游牧)文化新?都是令人遐想的论题。
2020年因创作需要,我还阅读了他的《古本竹书记年辑校》(《王国维全集》第5卷),以查阅朝歌和商丘城市群相关资料;后又阅读他的《长春真人西游记校注》(《王国维全集》第11卷),以查阅道教长春子丘处机,万里西行,接受成吉思汗召见的资料;因学习书法而阅读他的《史籀篇疏证序》《毛公鼎考释序》《校松江本急就篇序》等文(《观堂集林》,《王国维全集》第8卷),都获益匪浅。总之,《王国维全集》犹如一个大百宝箱,不同专业的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宝贝”。因此我认为,《王国维全集》就是一部文史哲领域的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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