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生的傍晚
“燕园”,顾名思义,燕京大学的校园。司徒雷登买下这座可以上溯到明朝米万钟故园的地盘,在里面建了燕京大学。
北大人喜欢用“一塌糊涂”四个字去囊括这个园子,燕园之北,一个博雅塔,一片未名湖,加上个图书馆,团簇在一起;严冬可以溜冰,盛夏可以纳凉,闲来无事还可以游泳——如果不被校警抓的话。
“一塌糊涂”,说不定是北大人的自嘲还是得意,不过在一片有乾隆御制碑、圆明园石舫、未名湖清水、十三层密檐砖塔的地域里读书,总是件很惬意的事。仰首可以望见烟柳红亭,博雅塔的影子在水里拉得很长……
身在闹市中的一方名园里读书,就直接导致了北大人的慵懒。尤其以文科生为最,我曾陪几位朋友同游校园,看见静园中一座青石羊,朋友想上前坐,又怕灰尘。我肯定地说没有,早就有人帮你用裤子擦了这片羊背,上去一摸,果然纤尘不染。我不用再脑海里怎么勾勒,就能想见阳光好的下午,抱着一本闲书靠在石羊上打盹的学生。
多半他穿着一件松垮垮的圆领衫,胸前有四个蓝字——“北京大学”,一般来说,这件圆领衫一周只洗一次——这个学生自己也一样。
那么就让我们设想这个悠闲的北大学生的日程,他靠在石羊上打盹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那么半个小时之后,他就得稍稍跌进尘俗,去南面的食堂吃饭。
宿舍区和食堂、教学楼、体育馆什么的挤在一起,在校园的南边。燕园是个不大的院子,离开了未名湖区,就是人来人往了。
北大很大,食堂也颇多,欲大快朵颐总有N多种选择。我还能记忆的食堂是学一、学三、学?学、四?五,另有不是学子辈的艺园和农园。各食堂大师傅的手艺完全不同,所以一份北大的鸡腿,若是出生不一样也就绝非一个版本。我们在校的时候酷爱以鸡腿赌博,这个风潮一直蔓延到校外,我有个同学和他在清华的高中同学打赌,赢了就带往学五,因为鸡腿售价五六元一只;输了就带往学三,三元一只,个头小了很多。清华那位后来恍然大悟,有一日忽然带着一帮高中同学来北大“叙旧”,抢了我那位同学的饭卡去学五二楼的小炒食堂暴刷其卡,幸亏校方早有准备没有开放饭卡的透支功能,否则我那位同学的下半月的生活着实堪忧。
大约五点半,匆匆刷了饭盆的同学就得赶去占座了。占座着实是一门艺术,北大的教学楼分一教、三教、四教、图书馆和文史楼,我在校的时候临考也开放食堂为通宵教室,不过极不得学生喜爱。按我的同屋所言——“闻着菜味儿饿”。
占座需道具,一般是旧课本或者练习簿,宿舍里常有急公好义的占座高手,带着一迭笔记本冲到教室,瞅准长桌一排,“哗”地洒出笔记本“霸”一排,偶尔还能看见某笔记本上挺秀的钢笔字曰“占座专用”!
不过未必就占住了,偶尔有人觉得占住了座位,饭后小憩心满意足地踏进教室,才发现某“鸠”已经占住了鹊巢。上前大怒,却见那鸠从容地从抽屉里摸出另外一本笔记本说:“我下午下课的时候就已经占好了”。
前那人多半是跺脚怒曰:“唉,只好去体育中心看录像了!”
体育中心的录像是不多的娱乐活动,值得缅怀,堪与南外门小饭馆呼应,多年后每每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入梦。上记得我毕业前最后一场,三片连映的《英雄本色》。散场,兄弟们站在廊下对着外面安静的校园,沉默了一刻,某人一吟唱般的语气说:“我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亲手拿回来!”另有一个人说:这句台词不合适,你要是表示一下遗憾呢,最好莫过于阿诺施瓦辛格的“I will be back”!
寝室熄灯的时间是晚上11点,所以教学楼也到时关门。此时若是英雄,就要挺住,任打扫卫生的大爹大妈千催不走,这也是北大精英应有的姿态。
一日结束的时候,三教的灯光如一面光明的大墙,对着四五篮球场,人影跃动仿佛鬼魅,直到灯渐渐熄,人渐渐散,宿舍楼里的香气弥散开来。
于是一日结束,万籁俱寂,有人入睡,有人则对着28楼外细腻如绢的银杏叶子讨论一下博尔赫斯与浮士德的得失。而我至今只想念我窗外那只布谷,想念窗下报栏边一排水银色的灯光,延伸着去向带着几分圣地色彩的三角地,毛笔挥洒的招贴在晚风里呼啦啦的作响。
天才和歪才
我在燕园当小土狗的时候,是从18到22岁,拖着一双塑料凉鞋踢踢脱脱地跑来跑去,寂寞无名。出了校园写了本关于北大的书,有那么几个人知道我的名字,结果某一日我一个师弟从芝加哥驾车南下拜访我,饭桌上惊惊叹地说当初没觉得我们化学系有你这么一主啊?
北大的“主儿”们,确实是多,套用一句旧话说:强人遍地爬,才子贱如狗,大概是不错的。
我第一日进北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我是浑浑噩噩中偶然撞进了北大的门,听说我那栋老旧的28楼足足住进了十几个当年的状元,忍不住心下怯怯。进得宿舍左顾右盼更觉得藏龙卧虎不比寻常,看了许久只见某人缩在上铺的一角给枕套里塞枕芯,眼眼镜片够厚,皮肤够黑,一看就是死读书的模样,觉得尚能亲近,于是凑前说同学你是多少分啊?那个兄弟推了一下眼镜,想想说我是全国化学竞赛二等奖报送进来的,没高考。我当时连续征战高中数理化竞赛两年,省级奖项都摸不到半个,只能在台下看着人家风光领奖,现在全国二等奖的高手就在身边赛枕芯,一时激动,大喝一声说这么牛?
话出口一半,已经被室友一把掐住喉咙,低声喝道别说别说,高手多着呢,你不怕丢脸,我还丢不起这个人呢……
对着燕园的最大的一片湖“未名湖”。一个师兄曾说:“这个名字起的好,未名未名,尚未成名,终有成名的一日。”
不过在北大里成名终究是太难了。
一个不过高尔夫球场大点儿的地方,圈着遍及全国的精英学生,两个状元会在食堂里为了一个座位敲着饭盆怒目相向,其实很是打击人的自信心的。
我如今还记得同系同届最出类拔萃的那个女生,全系第一,平均分至少高出同辈5分以上,第一次考托福因为只考了667分而黯然神伤,立志重考,终于得成正果,拿下满分,最后浮槎远渡斯坦福而去。如我这般拼尽了全身蛮力不过突破620分的同辈,要力争上游,别人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而他来北大探望我,在宣传栏中看见学习精英的介绍和平均分后,仅是默然良久,而后长叹一声拍拍我的肩膀说:“儿子,我们去吃饭吧……”
后来我读禅宗公案,赵州禅师总说吃茶去,回想哪一刻家父的禅意,堪比高僧,应该是在巨大的打击之下,顿然醒悟了人生的道理。
歪才也是有的,譬如说我自己,也曾做过惊世骇俗的事情。当时临着出国的各项考试,加上偷懒和兼职,临着毕业发现足足缺了32个选修课的学分,而毕业论文的数据还没有影子,连教务处美丽富有同情心的老师也感慨说……你是完蛋了,而我发愤图强,一个学期内拿下16门选修课,当时昂然把成绩单交到教务处,颇有凛然生威的感觉。后来我远渡美利坚,还以此为傲,经常向同学宣扬,谁知被一个北大师兄嗤之以鼻说,我最后一个学期足足修了40个学分,最后一个晚上写了如4门课的专业论文!我脑袋嗡地一响,只听见师兄继续摇头说我当时立志大学四年读完二十四史,所以从来不上选修课,可惜只读完元史就后力不继,否则也不回把选修课都落到最后了。
又过了若干年,我才在华盛顿大学的东亚图书馆看到全套二十四史并列于一处的恢宏场面,追想此兄在北大六人一间的鸽子笼中高枕摞中华书局版的《二十四史》,泡方便面的蒸汽蒸腾起来迷蒙了他的厚片眼镜,又想到自己自从出了校园足足五六年不曾读过一本正史一本诗集,不禁惶惶然有些不安。
好在北大本就是特立独行的地方。我在北大的时候,常见一同学,不知姓甚名谁哪个系就读,出出入入,从来都是一身长衫,挽着雪白的袖口,不时敲打饭盆口唱着京剧而过,那时候全楼上千条汉子公用楼长室一部电话,常常不通,却总是看见那兄弟挽着长衫雪白的袖子,在楼长室内手持话筒气宇轩昂,问说某某老先生在吗?
读书与致用
北大里面有“九三学社”一族,不过和民主党派并没有关系。“九三学社”极好加入,无非早晨睡到九点,下午睡到三点,改错过的课都错过了,离食堂开饭的时间也不愿了。
我在北京理工大学读书的高中同学又传给我一个顺口溜说“学在清华、玩在北大、爱在北外、死在北理”,被我们一顿狠贬,说死固然死在北理不说,北大也绝不是可以轻易出来玩的。
满分的GRE、德州口音的美式英语、国家重点实验室和SCI的论文,终究还是拼出来的,不过拼命自然也有拼命的讲究,未必要埋在书堆里终日蓬头垢面。
北大理科的学生对于完美的理论逻辑有着一种近乎完美的憧憬,我还记得当时北大有着一门辅修课《电影艺术指导》,每期必然放映经典影片。一日上映法国左岸经典大作L'Annee Derniere A Marienbad(中译《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神色难懂,高得大家无精打采,只有我们化学系一名英才看得聚精会神,不时还在纸上勾画,为一众兄弟敬仰,虽然早知道化学系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却不知道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对意识流认识如此的充分。直到走出教室,那兄弟还是满面笑容,说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明白那个火柴游戏怎么玩的了——其人数学奇好,全系前三。
而背背字典一类,不过是家常便饭,我大学的时候背完英汉双解字典一本,而据称精英们早就背到《韦氏》了,我亲眼看到两个女生吃饭,摆开饭盆,各举一本《新英汉字典》对考单词,一时汗如雨下,想起苏舜卿,汉书下酒的故事,堪与单词下饭比一高低。海子那轮太阳早已坠落在山海关边,燕园也不纯粹是理想主义者的乐园。着力于“经学致用”的大有人在,有空的只要踏进光华管理院去听听讲座,便知道有志于成为新一代中国投资商和职业经理,乃至于董事长的英才们都在做什么。
理科学院亦有英雄,我有一友,挑战者杯得主,一直在北大化学院混世,平时除了球场上威风,也不见得成绩怎么好。即将毕业的时候准备考GRE出国,忽然发现北大大名鼎鼎的“新东方”竟然没有专项考试的试题样本,一怒之下找上了新东方校长俞敏洪,说你们不成,我来编纂好了。俞校长点头之后,这位精英立刻在南门口外小饭店召集理科各系朋友开会,任务当场散发下去,几个星期后完工。打印出来厚厚的样本送到俞校长面前,俞校长大喜,立刻冲入校长室,扯开一个麻袋拿出现金来,当场买下……
不过说读书与发财,也就远非北大的风骨了。北大才子的风骨,归根到底还是与众不同。没人在乎你做什么,而是在乎你能不能做到极致。
来日
当我重新去写北大的时候,太多的故事像是从地下涌出的泉水,喷珠溅玉地起在空中,折射出京师大学堂时代的八旗子弟、民国时候白围巾的热血少年、错乱时代的老师们,还有如今笑容如花的女孩。
走在古老的园子里,看见庞大的理科楼群和青灰色的农园,旧日的老楼扒掉了,一教已经被整顿的焕然一新,师妹瞪大眼睛问我说:“一教真的很老吗?我觉得它很新啊。”
我不知道如何去回答,我明白我所知道的故事已经被一层新砖压在了泥土中,有的时候我会去害怕过去的黄金时代的影子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黄金时代的影子是可以湮没的,古老的园子里不仅有圆明园的华表,也有着许许多多的年轻人。
将来,那可能是你吗?
江南
感谢诸位读者,感谢你们陪我那么多年,我慢慢地写,你们慢慢地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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