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二十年以来，“老兵”尤其是“抗日老兵”成为一个挺热的话题。网上、报上、自媒体平台上、电视里，频频曝光某些新发现的“抗日老兵”，也频频抖出特别惊人的新鲜“史料”。有时和历史圈子里的网友聊天，很多人也以能听到某老兵的亲口述说而感到特别地牛逼，感觉只要是这些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兵或某某年代走过来的老人口中说出的话，就能一句顶一万句似的。

但实际上，很多老兵的话未必靠谱，有些老兵的话则十分的不靠谱。

口述史属于回忆史料的一种，能占有这些回忆史料，是一件十分宝贵的财富。好多人总认为只有他自己才算是回忆史料的重视者，错矣。这一类的回忆史料，早在解放后不久就开始被重视，一直重视了很多年，已经积累了大量的文字资料，并非这些年亲自访问了某些老兵的人才是口述史料的哥伦布。

关于回忆史料的征集，中共党史方面的咱先不说了，中共党史以外的，最大量的就数政协文史委员会征集编辑的文史资料了。从全国政协到各县级政协的文史委员会，从1959年开始到文革暴发，征集了大量的三亲（亲历、亲见、亲闻）史料，文革结束后，又重新重视起来，一直到今天，始终有专门的人员在负责这项工作。稍有影响的事件，其三亲者都被走访过，动员过，能自己动笔的自己写，不能自己写的请其口述安排人记录整理，最后形成文史资料。之后，其中特别有价值的会被全国政协文史资料收录，次一些的则被各省文史资料收录，顶不济的也被县一级的文史资料收录了。

除了大陆重视这项工作，台湾同样重视这项工作，连续几十年的《传记文学》也征集了大量的三亲史料，和大陆的《文史资料》具有完全相同的价值。真想治史的，总能通过各种渠道得到自己需要的那部分。

如果经过两岸那么大规模长时间的过筛子似的过了那么多遍都没有被采用和收录的，也就没什么价值了。何况又过去了这么多年，有些老兵受采访者有目的的诱导和鼓惑，信口开河，说话特别的离谱，特别的不负责任，就更加的没有利用价值。这些方面已经有不少荒唐的例子，比如王楚英“温盖特远程突击队”和“缅甸华侨抗日志愿队”的故事，比如陈世麟的“听风”本领和刺杀汪伪政权武汉市长的故事，比如出生于1921年曾任八百壮士中尉排长的杨耀辉的故事，比如出生于1916年毕业于黄埔六期的马兆麟的故事等等，简直造成了一种令人可怜和耻笑的吹牛造假的“老兵现象”，混淆了广大网民的视听不说，也败坏了整个老兵群体的光辉形象。

除了上述有名有姓的，网上或民间诸多离奇的说法，许多也出自老兵之口，或假借了老兵之口。比如中共军队抓兵拉夫比国军还凶恶，比如中共根据地征粮派款比国府更苛刻，比如解放军打仗逼迫着民众在前边蹚地雷，比如远征军新38师活埋一千多鬼子俘虏曾经让盟军气的如何如何，比如志愿军180师的军旗至今还在美国的博物馆里陈列着等等，有兴趣的到网上搜一下就知道是多么的骇人听闻。这些，有好多已经被有识者揭穿，也有好多还没有被揭穿，而继续被讹传着。

不是说跟老兵聊天便注定一无所得，不是的。我本人就很喜欢找那些当年的老兵聊天，从他们口中挖掘出我喜欢的东西，找寻那些今天已经不便于再现的细节。但这又有个局限，第一必须是他亲身经历的，第二必须是不受他的意识形态所左右的。比如驳壳枪单手借助双膝装弹如何进行，比如迫击炮直射时的发射阵地如何构筑，比如轻机枪配备不足时步兵的支援火力如何组织，比如城市街巷作战打乱建制后各单位如何协同，比如行军走路时如何睡觉，比如战地的伤员没有止疼药的情况下如何坚持，比如行军中做饭是以连为单位还是以班为单位等等，这些，往往不便于造假，也没必要造假，而又能作为了解当时军队战术与内务的一个补充，因而可能有一些价值。如若不是想搜寻那些战术的或战斗生活的细节，而仅仅是想获取有关大事件和著名战斗的来龙去脉的话，从现成的《文史资料》或《传记文学》中找寻有价值的依据，比直接亲自找老兵聊天的效率要高出几百倍。

回忆史料不是没有价值，有价值；不是没有收集，有收集；不是没有重视，有重视。大陆的、台湾的，收集整理的回忆史料汗牛充栋。问题是，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这么多现成的回忆史料，那些整天叫喊着重视老兵亲口忆述的人，又有几个肯埋下头来读上几页的？包括许多经常在各大历史论坛发声冒泡的，又有几个肯把这些现成的史料认真琢磨琢磨的？

治史，拼的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笨功夫，它没有蹊径可辟，也没有捷径可取。大凡能写出几篇有点份量的文字的，有几个不是靠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苦读积累，而是靠听信老兵们的只言片语和复制网络上的零星碎片就可以达成的？那些想凭借老兵之口希图得到一句顶一万句的法码，并给自己的某些论点提供论据的，劝各位还是换个途径和方法，老老实实地多读几本书才好。至于那些想通过老兵之口制造惊世骇俗之举用以为自己的自媒体涨粉的，甚至希图达成其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的，跟你们说，用那种方法制造出来的东西不过是吹起来的肥皂泡而已，没用。

本文作者郭东风，网名牛戈，代表作《穿帮--民国军史中的以讹传讹》，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全书54.6万字，16开441页，更多精彩内容移步公众号：南疆烽烟正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