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明初宋濂等人承袭宋儒文道合一的观念,认为“文外无道,道外无文”;圣贤之道载于六经,六经乃天地之至文,“文至于六经,至矣尽矣”;故为文必期于明道,以六经为根本,“立言者必期无背于经,始可以言文”〔15〕。明中叶唐宋派也强调明道宗经,立言必须循乎圣贤之道,合乎六经之旨,合此者为“正道”、“正统”,背此者为旁门僻径。茅坤说:“文必溯六艺之深,而折衷于道,斯则六下者之正统也。”〔16〕唐宋八家所以值得推崇,也因为能继六艺之遗,“而于六艺之学,可谓共涉其津而溯其波者也”〔17〕。他在《文钞》中反复申明这一基本观点。《昌黎文钞引》论韩文:“要之必本乎道,而按古六艺者之遗。”评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云:“有志于文,须本之六艺,以求圣人之道,其庶焉耳。”评欧阳修《答吴充秀才书》云:“论为文本乎学道,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最为确论。”评王安石《通州海门兴利记》云:“荆公之文本经术处多。”在八家中,曾巩才气较薄弱,却给予很高评价,因其学术纯正能“折衷大道”。《南丰文钞引》云:“曾子固之才焰虽不如韩退之、柳子厚、欧阳永叔及苏氏父子兄弟,然其议论必本于六经,而其鼓铸剪裁必折衷之于古作者之旨。”尊儒道,崇经术,这是唐宋派文学观的一个支点,坚持这一观点,才能争得在统地位而与风靡文坛的复古派相抗衡,为继承和发扬唐宋八家古文开辟道路。
明代初叶,朱熹学说在思想界居统治地位,学者皆谨守朱子门户。但是处在阳明心学风行,程朱理学衰微的时代,如果独守朱学而不顾王学的巨大影响,就有被时代抛弃的危险。唐宋派诸家对此是有清醒认识的,故其论道讲学既尊朱又重王,既奉朱学为儒家之正统,又高度评价王学复兴理学创立新说的意义。即使不喜讲学和标立门户,对阳明学派颇有微词的归有光,在《送王子敬序》中也肯定王学创始者“固聪明绝世之姿,其中亦必独有所见”,见到良知之学广布士林,已成为一种“士习”。至于唐顺之系书王门嫡传,“其学得之龙溪者为多”〔18〕,龙溪即阳明高第王。王慎中也甚推王学,以为宋明理学至阳明而复振,“道学丧绝之久,近世余姚王阳明氏始倡不传之学”〔19〕,又盛赞王门学者“发新论于久蔽之余,伸特见群骇之中”〔20〕。浙东是阳明学派的发祥地,良知之说最为盛行。茅坤是浙人,对阳明也特别崇敬,颂其“道贯天人,功盖华夏”〔21〕。义深爱阳明的文章,备极推崇。《文钞·论例》云:“八大家而下,予于本朝独爱王文成公论学诸书及记学、记尊经阁等文,程朱所欲为而不能者。江西辞爵及抚田州等疏,唐陆宣公,宋李忠定公所不逮也。”茅坤等人受阳明良知之说熏陶甚深,故其文学思想也多含心学的因子。考察明中叶唐宋派文学观,也当注意此点。
唐宋派诸家尊孔孟之道,讲性理之学,而对儒以外的学术也不是一概排斥,能在以儒为主的前提下加以拣择采纳。他们的学术心胸还是比较开阔的。唐顺之尝辑《稗编》。此书卷帙浩繁,内容庞杂,荟萃百家群言,除载六经以外,又条次九流诸家学术,举凡法、名、墨、纵横、杂、兵、农、圃、贾、工、天文、历、地理、理数、术数、医、道、释等等,皆集录之。书名取自《庄子·知北游》“道在稗”,含有道无所不在的意思。此书重刊时,茅坤特为作序,推许编者“探赜阐幽,庶几古所称博物君子者”,又谓天地之间万事万物,“以至一草一木一瓦一砾”,皆有理存焉,“六经所不能尽”〔22〕,此论颇具胆识,并屡见于《文钞》。如论八家学术和文章,除指出经术的渊源,还点明同先秦诸子以及佛教,道教的关系。三苏虽然疏于经术,但文章雄奇跌宕,每令茅坤击节称叹。其评苏洵《乐论》:“行文纵横,往往空中布景,绝处逢生,令人有凌云御风之态。”皆因三苏深玩纵横家之旨,“其意脉自《战国策》来”。又指出苏洵之学,杂法家申、韩之术,取兵家孙、吴之智,评论客观,并无贬义。又指出庄子对八家也有很大影响,如韩愈《送高闲上人序》,“其用意本《庄子》,而行文造语叙实处,亦大类《庄子》”;柳宗元《天论》“类庄生之旨”;苏轼的《超然台记》、《凌虚台记》“并本之《庄子》”,而《庄子祠堂记》尤其可见“长公好读《庄子》,而得其髓,故能设为奇瑰之论如此”。
韩愈和欧阳修都反对佛教,韩作《论佛骨表》、《原道》,欧作《本论中》以辟之。茅坤却同情佛教,含蓄批评韩欧二公不通佛旨。如评《原道》:“退之一生辟佛老在此篇,然到底是说得老子而已,一字不入佛氏域,盖退之元知佛氏之学,故《佛骨表》亦只以福田上立说。”欧阳修《本论中》深优“佛法为中国患千余岁”,难以破除,“攻之暂破而愈坚,扑之未灭而愈炽”,原因在于“王政阙,礼义废”,因此“胜佛之本”唯有“补其阙,修其废,使王政明而礼义充,则虽有佛无所施于吾民矣”。茅坤批评他只从政治教化方面寻源觅方,而不知佛教哲学思想的精微,尤其是禅宗明心见性之说对士子极有吸引力。“然达摩以下,彼固有一片直见本性之超卓处,故能驱天下聪明颖悟之士而宗其教。欧阳公于佛氏之旨犹多模糊,而所谓修其本以胜之,恐非区区礼文之习而行之之所能胜也”。在八家中,苏氏兄弟入佛最深。茅坤指出,苏轼旷达的人生观和灵妙的文笔,均与好禅有关。尝评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并与苏轼诗文相比较:“予览苏子瞻安置海外时诗文及复故人书,殊自旷达,盖由子瞻晚年深悟禅宗,故独超脱,较子厚相隔数倍。”又评苏轼《日喻》:“公之以文点化人,如佛家参禅妙解。”又评其《大悲阁记》:“禅旨,彼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这些评语多从积极方面肯定禅宗妙悟之说对苏轼的影响。茅坤还认为道教神仙家之说也有可取之处,不可尽废。对柳宗元《答周君巢书》将“君子之道”与道家长寿之说完全对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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