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韩非子·说林》，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事。

大家先看一下《说林.隰斯弥见田成子》:

隰斯弥见田成子，田成子与登台四望。三面皆畅，南望，隰子家之树蔽之。田成子亦不言。隰子归，使人伐之；斧离数创，隰子止之。其相室曰：“何变之数也？”隰子曰：“古者有谚曰：‘知渊中之鱼者不祥。’夫田子将有大事，而我示之知微，我必危矣。不伐树，未有罪也；知人之所不言，其罪大矣。”乃不伐也。

田成子即田恒，因其家族出自陈国，也称为陈恒，汉朝为汉文帝刘恒避讳，改称“田常”。是齐国田氏家族第八任首领。虽然不是国君，但国君由他所立，独揽齐国大权，不是简单人物。也是后世常引用之成语“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由来。

田成子田恒

田氏代齐的关键人物

这个故事讲的是隰斯弥去见田成子，两人一起登上高台看风景，三面风景都不错，尽收眼底，可惜南边的风景被隰斯弥家的树给挡住了，田成子也不说什么。隰斯弥回家后马上叫人去砍树，才砍了几颗，又下令停止。家中人问他，他说：“挡住主上的视线的罪小。但如果主上没说话我就去砍树，表示我知道他的心思，这以后可不得了，知人之所不言，其罪大矣。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说林》是韩非子所著，而这篇文也的确没跳出法家的窠臼：谋心算计，一派精致的自私自利。

有趣的是，韩非子的同窗，当时的秦朝丞相李斯身上就有这么一件类似的事情：秦始皇有一天在某处看风景，恰好看到丞相李斯出游，随行的车驾特别多，秦始皇不高兴，说了句：“丞相随行的车驾太多了。”过了几天，秦始皇又看到丞相的车驾，发现少了很多。于是知道有人把他当时说的话泄露给丞相，把当时在场的人全抓来拷问，没有人承认，于是把他们全杀了。

那么问题来了，韩非子的《说林》里说这样一个故事，究竟有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毕竟两人系出同门，最后又自相戕害，李斯把韩非子毒死了。

沉默是金。同样是同门相残，孙膑显然就深谙自保的道理，在魏国装疯卖傻，骗过了庞涓。接下来就是墨子的学生禽滑厘（墨子千里赴郢都存宋时，带三百墨家子弟帮助宋守城，又称中国版“斯巴达三百勇士”）把孙膑的遭遇告诉齐国的相国邹忌，然后齐威王令辨士淳于髠去魏国“拯救大兵孙膑”。

显然韩非子虽然说了这个故事，自己却完全没有领会其中奥妙，或许这与秦始皇一开始对他的态度有关，也有他自己本身是韩国贵介公子的身份有关。而同样的，曹操身边的杨修也一点没有领悟沉默是金的道理，一会一人一口酥，一会鸡肋，终于坏在这张嘴上。

韩非这种因口吃而阴鸷之辈

并没有好下场

孔子有一次说：“予欲无言。”理由是“天何言哉？”可惜人不是天，总得说话，只不过如何表达就成了一种艺术，另外，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达。鲁迅写的《立论》里有个不愿意说谎又不愿意挨打的人，一开口就是“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这一点，颇与“道路以mu”（敏感词用拼音代替）相仿佛。

装聋作哑的进一步呢，庄子在《徳充符》一篇里写了一位卫国的丑人，名叫哀骀它。男人跟他相处，“思而不能去也”。女人见到他便向父母提出请求，“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到底哪来这么大的魅力呢，原来是“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

和而不唱就是顺世，交出自我，以他人的意志来取代自己的意志，以他人的欲望来代替自己的欲望，大约庄子早意识到每个人最爱的就是自己，一旦有人以我之愿为己愿，能不爱之乎？庄子似乎很得意消解自我的这招。“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回到隰斯弥见田成子的故事中来。田成子的做派如此，倒让人想起《左传.季札观周乐》的一段，乐工演奏了《周南》、《召南》，季札噼里啪啦评论一番；乐工演奏了《卫》、《邶》、《鄘》，季札又噼里啪啦评论一番；乐工演奏了《郑》，季札这次不夸赞了，说郑国估计第一个要亡国，然后乐工演奏了《齐》，季札好开心，说这真是泱泱大国的风范，不愧是姜太公的国土。

季札是个很神奇的人物，但我由隰斯弥见田成子而想到季札观周乐的原因并不是叹息物是人非，齐国国君之位如何的沦丧到要被人取而代之，而是季札说郑国那段.

要知道，季札和郑国公子子产可是很好的朋友，季札曾经对子产“郑国的国君无德，在位不会很久，将来国主的王位，一定会传到你的手中。你统理郑国的时候，务必要谨慎，务必以礼来持国。否则郑国很难避免败亡的命运。”言之谆谆,掏心掏肺。

季札如此卓绝人物，如此诅咒郑国早亡，何以又不怕伤害了好朋友的自尊心呢？

其实说穿了，无论是田成子、秦始皇还是曹操，都是以心术治下，容不得底下人比自己高明，隰斯弥如此，杨修亦如此。而更甚一步，敢于面刺此类心胸狭隘的主上其过的，那还了得?岂不闻田丰囹圄之叹？

而子产却是一位能提出“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的智者，是一位能说出“夫小人之性，衅于勇，啬于祸，以足其性而求名焉者”这句中国哲学史上探讨人性开端的智者。

子产不毁乡校

君子和而不同，自然言不触忌。

说到底，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既然所奉非仁主，那就糊弄敷衍，或者隐居而去，这就是面对法家治国的自保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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