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抱着科幻电影的预期去看《星际探索》,大概会失望而归——在这样一个豪迈的标题之下,电影却讲述了一个与探索宇宙的雄心壮志彻底悖反的故事:男主人公罗伊因为仰慕父亲而子承父业,将一生献给了航天事业。他努力工作,但出色的工作能力并没有让他找到人生的意义——爱人离开了他,被他视作英雄般的父亲实际上是个险些毁灭了地球的偏执狂……或许他异乎寻常的冷静并不是天赋异禀,而是一种自我麻木。
《星际探索》海报
《星际探索》通过罗伊与父亲克利福德的关系呈现了价值观截然不同的两代人。克利福德是拓荒者、殖民者,身上带着资本主义上升期的野心与激情,对人类的无限发展深信不疑,乐观强硬、不断向外探索与征服。但克利福德也是脆弱的,他认为探索的价值在于回报,而回报又是下一次探索的基础,如此往复,无穷无尽。这种功利心固然可以成为强大的动力,可一旦失败将带来全盘的自我否定——因为它本身不包含任何人文关怀,只是一种资本与机器的逻辑。
探索与征服的无限延续,仰赖于一个无法被证实的神话:人类社会是无限发展的。发展链条是价值和意义的无限延宕——探索和征服实现了人类的财富与知识累积,这种累积又会成为下一次探索的基础,最终我们将实现人类的终极意义。但人类是“无限发展”的,永远都不会抵达终极,这种延宕将一直持续下去。现实并不会如设想般顺理成章,一旦资本主义彻底失去了它的外部,人类的向外探索遭遇了边界(哪怕只是暂时性的边界),探索与征服的链条就会戛然而止,整个链条上的个人行动与人类历史就会瞬间退败,成为毫无意义的虚耗。这样的噩梦反复出现在人类对现代性反思的过程中,这种情况在《星际探索》中被具象化为冷寂幽暗、无法被克服与解释的茫茫宇宙。
克利福德与他的考察团队找不到外星生命,他发现宇宙并不是光辉灿烂的星辰大海,而是死寂空洞的绝望深渊。克利福德疯了,这个被无限发展、无限征服的信念培养出的人类英雄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败,更无法面对他为之奉献一生的航天征程就此幻灭。他杀了所有团队成员,独自沉浸在寻找外星生命的迷梦中不肯醒来,从伟大的英雄变成了疯子、杀人狂、人类公敌。
罗伊则是克利福德的反面,他清晰地看到了这种现代性功利主义发展观的虚妄,但又找不到新的价值坐标,于是陷入了绝对的孤独与空虚:人类在每一个踏足的星球复刻了地球的商业文明,周而复始地完成着机械的殖民活动;罗伊在太空中目睹了太多死亡,每一次死亡都毫无征兆、毫无意义,没有什么伟大的牺牲,只有生命的虚掷;英雄的父亲被证明是疯子,罗伊不得不背负着上一代人留下的债务负重前行;执行任务也不过是心知肚明地被利用,没有荣光,也没有希望……
《星际探索》中让人窒息的太空
《星际探索》最出色的地方就在于通过视听语言而非故事呈现了罗伊的孤独与空虚——广阔无垠的太空带来了令人窒息的幽闭感,渺小的个人被困在幽暗的太空之中,那份孤绝与恐惧透过镜头直达观众心底。影片多次运用人在宇宙空间中旋转的镜头,呈现出没有方向、没有重心、失去控制的焦虑感,这种外在的形式元素暗指人类的自我迷失。
发展本身不是坏事,那么克利福德所信仰的发展观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问题在于价值的中空与人文关怀的缺失。整部电影呈现出的冷色调机械质感,体现出了一种“科技战胜人类、人类服从于社会机器”的生存状态。影片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场景是对宇航员的心理评估:心理评估本该是对宇航员内心的关怀,应该通过与人交谈来实现体贴与抚慰。但这种人文关怀却被冰冷的机械代替,宇航员例行公事的自我陈述配上毫无感情的机械合成音,让人感觉仿佛人类心智也不过是一台机器,按照标准流程、通过测试就能运转——这是对人类心灵的最大嘲讽。电影中有一处场景,罗伊在一次心理测试中回忆起父亲几近崩溃,第一次产生了倾诉欲望,但这次难得的真情流露却被一句简单的“通过心理评估”机械音打断。这种对于人格与情感的轻蔑,与殖民征服的傲慢异曲同工,共同导演了罗伊父子的悲剧。
科幻题材作品往往都存在着两种观念的撕扯:一面是乐观的对于人类未来的美好畅想,一面是对无限发展神话的反思与自省。《星际探索》明显属于后者,它提示的是一种人类彻底被科技征服的危险可能,也警示着今天的我们,要选择真正属于人类的未来——一个彼此关怀、有人情味的未来,一个人人都能得到自我实现、自我肯定的未来,一个人人都可以找到自身价值与荣耀的未来。(王玉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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