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它,或许会有些不情愿:
昏昏欲睡的冷色调镜头,让看惯游乐场式电影的观众不情愿;
戏剧性不强的故事线索,让期待一场叙事风暴的观众不情愿;
更不情愿的是,在反常规的观影体验后,故事看似只讲了一场孤独之旅。
不过在影院坐上两个小时,或许你会从詹姆斯·格雷导演的这部《星际探索》中,获得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感触。
年过半百的詹姆斯·格雷有一道坎,一道横亘在普通观众与狂热影迷间的坎。
在“说什么”的问题上,无论是《两个情人》《迷失Z城》《星际探索》,格雷总会聚焦商业化的电影类型,这些涉及婚外情、森林探险、跨越星球的故事或多或少会触及观众的好奇心。
然而,在“怎么说”的选择上,一以贯之的格雷更专心于用强烈的影像,来呈现不同情境下人物的内在情绪与感情纠结,使得其作品只在一小众电影爱好者、影评人中备受拥护。
过高的门槛以及极致的影像,混杂成“墙外花开墙内香”的局面,贴合大众的题材换来的不过是迷影的小众狂欢。
但客观说来,《星际探索》还是在影像与故事寓意上,触及到科幻电影的高度与深度。
外太空反物质释放出的“潮涌”威胁太阳系,地球危在旦夕之际,布拉德·皮特饰演的航天工程师罗伊跨越月球、火星、海王星,历经重重险阻,化解危机的同时,也试图找回失散多年的父子亲情。
科幻片易将科学幻想的技术高度,与人类情感的私人深度结合在一起。
克里斯托弗·诺兰的《星际穿越》,就用“黑洞理论”,诠释出“父母是孩子的幽灵”这一情感内核。
不同于诺兰所呈现的群体焦虑,《星际探索》则集中展示单个人物身上的情感困惑,并通过大师级的镜头语言,将个体的孤寂诗意隽永地呈现在银幕之上。
詹姆斯·格雷风格化的影像,首先体现在场景美工方面。
说到太空科幻片的场景设置,脑海中马上蹦出一个词,机械质感。
△电影《太空救援》
错综复杂的机械线路,黑白相映的星河孤舟,以及太空舱内繁复的设备零件,构成一个将人类温度消散殆尽的空间。
机械的精繁和宇宙的广袤构成了人与太空之间的疏离感。
此外,科幻片似乎都钟情于留白,以诠释出极强的象征意义。
这种做法可以回溯到塔可夫斯基和斯坦利·库布里克,两位大师曾分别拍过关于太空探索的电影《飞向太空》与《2001太空漫游》。
在《飞向太空》中,前景中单个人物的游离镜头,以及太空舱内的简化空间,在呈现出地球诗意生活的同时,也对比出人们在未知生命前的焦虑,使角色在亦真亦假的索拉里斯星反观自己的过去与魂灵。
到了《2001太空漫游》,画面的留白越发频繁。宏大背景的白色与小件装饰物的红色、航天员的孤独背影形成强烈反差。
飞船的机械化与人类本身的不安,在这一看似平静的环境中酝酿着最终的爆发。
而在《星际探索》中,这种留白的场景设计,以及象征性的现代主义装置,被无限放大。
处理外部太空场景时,格雷乐于用抽象的光影传达象征性理念。
拿开场戏来说,先是一圈光晕出现在浩瀚的宇宙中。慢慢地,这一平面圆圈逐渐立体化,形成一个球状物,紧接着,球与行星重叠,化为蔚蓝的地球,最后呈现出航天服的头盔。
从无垠的外部宇宙,回归到人类的内在情感,观众的眼通过注视这一圈状图腾,体悟到角色漫无边际的孤独感。
营造封闭环境氛围时,太空装置的变化被看做人物内心的外化。
随着星际探索的不断深入,罗伊发现自己的父亲就是引发潮涌现象的始作俑者。
一面是自己的父亲,一面是人类的生命。
罗伊内在的纠结被外化为消音审讯室内波浪状的墙面,情绪的激烈与起伏不言自明。
色调方面,《星际探索》主要运用黑白、蓝绿、红黄三组对比色调,以体现人类在探索未知太空时的状态。
片中人类利用科技对未知宇宙进行探究,是用黑白双色呈现的。
太空黢黑的未知,与船舱乳白的机械对比鲜明。
航天飞船是一把科技双刃剑,在彰显人类坚持不懈的探索精神时,又使人类堕入科学进步所带来的危险中。
在展现主人公罗伊内心的情绪时,蓝绿色成为镜头的主色调。
罗伊的性格是忧郁的,这是因为他陷入一个矛盾中:作为宇航员,他要服从上级命令,将父亲绳之以法;作为儿子,他又渴求来自父亲的关爱。
每当罗伊独自一人在船舱中想起父亲,或最终抵达海王星将与父亲见面的时候,蓝绿色便渲染出其内心阴郁的氛围。
当表现罗伊的动态行为时,红黄色调的杂融,既预示接下来情节的重要性,也烘托出罗伊所处环境的无力感。
通过对讲机向外太空的父亲传话,是罗伊第一次直面内心的矛盾,所以用红色呈现其激烈的情绪。
罗伊站在行星表面,准备攀爬上飞船,去海王星与父亲见上一面。黄色的苍茫宏大,映衬出罗伊奔跑、拯救父亲行为的无力感。
三组对比色,从宇宙大环境、人物内在心理、角色动态情境三个方面,奠定了本片象征性的画面美学。
倘若光有影像上的亮点,《星际探索》绝对撑不起这些赞誉。
内容上,导演用探究浩瀚宇宙的故事,讲了个体自始至终的孤独感。
到底什么是孤独感?
电影借助罗伊太空寻父的过程,较为清晰地将孤独感的形成过程展现在观众面前。
首先要解读一下电影中天梯的引申义。
表面上,天梯是人类为探测宇宙星系,从而在地球表面建造的一座接连地球和宇宙的桥梁。实际上,天梯包含宗教隐喻。
天梯的构建,旨在人类探索外星未知生命,完成类似与“神”的对话。此处易联想到《圣经》中的巴别塔,是人类试图沟通宇宙神灵的象征。
然而通天巨塔的建立触怒了上帝,于是语言被打乱,人们说着不同的话语,彼此难以沟通。片中“潮涌”所引发的灾难象征源于未知的震怒,天梯的坍塌验证人类探索未知的失败。
映射于内在,因沟通不便,隔离感便产生。
若想打破疏离,作为集体的人类则需要用科技来展示自己的神性,变相地完成与“神”的沟通;而作为个体的罗伊,则需要找到父亲,建立亲情连接。
面对这一预期,人类实现了月球旅行的夙愿,并通过生物实验,试图挖掘生命的终极奥秘。
可是科技的进步并没有让人类与神肩并肩。
本以为站到月球之巅,可探索宇宙不过是变相的殖民扩张,月球如同地球上的荒野,随时会有强盗劫掠,人类的贪婪未能达成人神合一的理想状态。
此外,发狂的狒狒不仅代表生物实验的失败,更象征人类的返祖现象。这一切不过是对人类高科技行为的一次降解。
个体方面,罗伊找到父亲后,请求父亲跟自己返回地球家园,可父亲却说:“我忍受千辛万苦,从未想过要回去。”
不达预期的冒险,产生了失落感。
当失落感难以消散,恐惧感便会笼罩心头。
如果说罗伊的探索是为了打破隔离,那么父亲的探索则是为了不再“失落”。
现实世界的温吞,以及宣告失败的实验,让父亲对现实生活产生了厌恶与恐惧,最终在明知“妻子会守活寡,儿子会失去父亲”的情况下,依旧抛弃了他们。
父亲借探索太空之名,逃离了他原本的家庭生活。
父亲组建的科研队伍曾得出结论:人们无法找到新的生命。为了摆脱失落与恐惧,父亲最终选择在无垠的宇宙中飘荡。
恐惧产生后,我们总试图战胜它,可往往没有结果。
在审讯室中,罗伊面对上级官方人员,他强调:“我只需专注于必要的事,其他一概不管。我只会做出可行的决定,且不容自己分心。”
而画外音配合的却是妻子离开时,罗伊脸上的失落与孤寂。
表面上,罗伊是一名工作至上的航天工程员,实际上,他却是一个畏惧失去情感陪伴的孤独之灵。
罗伊为何要去寻找父亲,一半源于爱,一半源于对自身孤独状态的畏惧。
我们总觉得在选择面前,自己是主动的,能够有绝对的主观能动性,但在《星际穿越》中,导演又给了另一种可能:选择一样生活,不是因为喜欢它,而是被告知要去喜欢它。
有一组镜头,是罗伊走在航天先辈们的照片前,去执行任务。他在别人的注视下完成了寻父之旅。
罗伊独白:“我从小就想当太空人,为全人类创造未来,至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我用旁人的眼光看自己,微笑着表演,随时保持着一种期待。但是,千万别碰我!”
从这段独白中不难发现,罗伊实际上是一个“配合别人演出的演员”。在他者的期待下,他迎合着别人的期待,并通过保持平易近人的微笑以完成这种期待。
尽管他不希望别人碰自己,但他只能在内心重复着这句话,无法明面上告诉他人。
凡事受制于别人的眼光,在游离于自我与他人的过程中,内心空空如也,无力感顿生。
隔离感让人尝试重新构建早已坍塌的联系,不达预期的失落与怅然又让逐梦者顿生恐惧,哪怕仍想主动掌控命运,最终也只能茫然于自己的无力中。
由此,孤独感产生了。它不是人际关系的断裂,而是石头落水后荡开一圈虚空的涟漪。
孤独便是这样一种存在:囚困于往日的失落中,步履骤停。
说到底,星际探索不是向外探究,而是挖掘自己的内心世界。
知道孤独与生命的长度等同,是我们认识它的开始。而学会在茫无涯际的黑色宇宙中仰望星辰,才是与孤独作伴的良方。
若你问我星辰是何,如周国平所言:“孤独是人的宿命,爱和友谊不能把它根除,却可以将它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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