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因比写下十二卷本《历史研究》奠定其社会学通哲的地位。篇幅浩大，一个人拥有如此广博的历史学积累从容驾驭二十六种文明。结构严密，自然科学的逻辑推理用于社会科学总是令人担心根基不牢，汤因比深厚的功力再次给予读者信心。古今中外各个文明不同阶段被完整切除作为研究大餐的食材，信手拈来游刃有余。不要说质疑其中推理和结论，没有足够的预备知识难以通读整篇巨著。我们有幸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勉强以自己有限的理解观察历史和文明运行的片鳞半爪。

汤因比提出了一个有趣的社会运行模型：车子和车轮。对于车子来说，车轮只是组成的一部分，车子是车轮存在的理由。虽然车子因为车轮的循环运动而移动，但是这不代表车子也像轮子一样做循环运动。次要而重复的运动组成了主要并不重复的运动，将这种运动用于生命有机体的世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次要运动有周期性，但是人类不是无能为力的。汤因比以此鼓励西方文明，虽然西方世界周围十六个文明已经灭亡，九个文明在忽明忽暗边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西方文明必然走向死亡，创造性的神火依然能够熊熊燃烧。

抛开汤氏展开论述各文明发展史的浩瀚篇章，一个深刻的社会运动规律展现眼前：万物皆有周期，唯发展不变。

纵览近代西方世界。威尼斯人一边和热那亚人反复争夺地中海统治权，一边斡旋于十字军、蒙古金帐汗国、穆斯林和拜占庭之间，最终在一片沼泽之上铸就问鼎欧洲的财富帝国。与蒙古人的贸易带来肆虐欧洲一百年的鼠疫，消灭欧洲四分之一的人口。滔天灾难没有阻挡欧洲边缘葡萄牙的人进取和探索。在和西班牙的军备竞赛中，葡萄牙人首先打开了通往印度洋的新航线构建了东印度公司的雏形，终结了威尼斯人通过红海和黑海垄断东方香料和奢饰品贸易的暴利。与此同时，面临奥斯曼人的枪林弹雨，意大利诞生了文艺复兴点燃了欧洲经济增长的曙光。十六世纪欧洲人口和经济再次大规模衰退，这一次是低地国家的荷兰比利时和英国以先进的航海技术以及进步的商业所有制推动历史车轮重启。英国不但孕育影响至今的工业革命而且创造三权分立的代议制，后者被五月花号的落魄新教徒带上北美莽莽大陆升级为美利坚治国之基。黑森林里的日耳曼蛮族在千年欧洲涤荡之中茁壮为全球头号制造业领袖，维京海盗在寒冷无比的斯堪的纳维半岛上打造创意和科技之都。以千年跨度来看，欧洲增长曲线经历两次百年回撤之后都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升幅，车轮周期性往复不停，发展的中枢逐步在抬升。

复盘日本和国史也能够看到类似规律。次要运动的周期性和主要运动的发展都是客观的，人类习惯于高估周期性的伤害和时间跨度，低估发展的长期价值。例如十四世纪鼠疫横扫一百年，文革浩劫十年，周期股跌了五年，身处其中确实看不到半点逆转的光线，这并没有阻挡人类公共医学的诞生、包产到户私营经济的萌芽孕育、龙头公司抢占市占率和新经济的崛起。实际上每个周期的见底早在趋势被认识之前就确立了。发展的长期价值更应当引起重视，正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十六世纪再次爆发的黑死病威力大为减小，私营部门支撑了中国微观经济体捏碎了一再唱空中国的言论，美国页岩油开始动摇中东的财政基础。每一次新的情况出现必然不是上一次情况的简单重复。

汤因比提到了文明发展的压力问题，降临于文明的压力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过于轻柔的压力纵容人们沉溺于现状裹足不前，历史上此类昏君愚事比比皆是。过于强大的压力令人难以接受，例如迁徙到北极的爱斯基摩人，强大的生存能力仅仅保证其温饱，难以有新的创举。

我们尝试着以这个模型复盘原油。能源发展的方向是更加清洁和更加经济，从70年代原油价值被人类重新认识开始，这个方向从未变化。看环保，燃油车辆的排放越来越严格，耗油量越来越低，油品的提炼技术越来越先进。看经济性更为复杂，资源禀赋和技术升级两个因素共同作用。从资源禀赋出发，可开采储量越来越少，开采成本越来越高，过往数十年无论海湾列国还是中石油完全成本大幅度提高。从技术升级出发，西方世界怀着当年大航海时代的技术热情探索原油开采技术，英国开发北海原油，加拿大挖掘油砂，直到美国成功掌握非常规油气的水平分段压裂技术将页岩油成本降到40美金以下。人类的探索精神首次战胜真主赋予的资源禀赋，好比15世纪葡萄牙帆船终于探测到大西洋季风规律顺势越过好望角然后利用印度洋季风实现两大洋之间规律性的航行，人类的探索精神终于超越自然障碍促进东西方文明的交融和碰撞。从这个角度出发，技术战胜资源将标志着工业化普及压制油价长期中枢。

次要运动的周期性变化主要体现在油价，有利于新力量的进化。70年代的油价暴涨是欧佩克首次达成价格联盟和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带来的美元暴跌等众多罕见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随着金融资本的介入带来了2008年的暴跌，推动美国页岩油走上历史舞台。页岩油首次亮相成为2013年油价暴跌的主要原因，每一次的波动淘汰了脆弱的物种留下了强悍的种子，英国北海原油虽然还是全球指标之一却早已失去价格影响力。加拿大油砂公司销声匿迹。如果国内三桶油没有新的海外扩张计划或者天然气等新资源规划，本轮周期对于他们的利好相当有限。三年以来大浪淘沙剩下的美国非常规油气公司依然如工蜂一样埋头升级技术工艺扩大领先优势将变得更为强大。本轮周期恢复毫无疑问将诞生新的变化，或许是天然气或许是中国煤化工（天然气的变化有机会以后论述）。中国的煤炭巨头在过去数年从未放弃过对于煤化工工艺的探索，类似页岩油，工艺摸索就是一个试错的过程。当前国内煤炭行业去产能的格局变化也是一个淘汰落后产能集中优势资源的路径，龙头公司的煤炭资源能力将大为提高。如果真的探寻出一条有成本竞争力的煤制油气路线（至少神华宁煤煤制油一期是成功的），这种基于时间和格局的工艺积累将是追随者无法超越的，中国版页岩油气对于国内能源独立有巨大的战略意义，作为旁观者，我们等待和观察这一切的发展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