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本笃,一个来自亚述尔群岛的年轻葡萄牙水兵,在1594年抵达了印度。他或许觉得自己的归宿,就是在赚一笔养老金后返回欧洲。也可能是在当地给自己置办产业,从此完成落户。但之后的故事,将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到16世纪末为止 葡萄牙人已经完成了对亚洲大部分海岸的探索
虽然来自葡萄牙人在16世纪后期已成为西班牙联邦帝国的一部分,但依然被保留了相当部分的内部自治。在海外的领地方面,当地的旧官僚和军队,仍旧享受着自己原本应有的权益。他们可以继续招兵,并有着相当程度的外交自主权。天主教的耶稣会教士,则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鄂本笃在印度服役一段时间后,就加入了耶稣会。凭借自小积累下的航海经验,他很快就掌握了当时耶稣会成员普遍需要学习的数学、地理和天文学知识,并被派往莫卧儿帝国的宫廷,学习波斯语。教会非常希望以教士们的丰富学识,博得亚洲各帝国的统治者欢心,从而给传播天主教的活动开绿灯。
鄂本笃就出生在葡萄牙航海业的前哨基地 亚述尔群岛
当时的莫卧儿帝国,正巧处于著名的阿克巴大帝统治时期。这个帝国虽然已经占据了印度北部的大部分地方,其统治者却没有忘记自己的中亚起源。加上古老的丝绸之路,有相当部分其实从阿富汗与北印度通过。所以印度次大陆到当时都占据着东西方贸易的重要关口。大量的亚洲内陆商队,都会选择从开伯尔山口进入印度河流域,通过行船提高运输效率。在这个过程中,古老的波斯语依然是至关重要的国际通行语。
鄂本笃的母国葡萄牙,则参与着印度洋地区的贸易,同莫卧儿人的陆上线路不同。但作为耶稣会传教士的鄂本笃,却有着比一般商人探险家更广阔的视野。他注意到莫卧儿人同北方的频繁贸易,也断定那是一片值得探究的未知世界。其实这里并不是新大陆,而是旧大陆被人遗忘的地区,随着世界贸易大动脉的改变,这里的内陆贸易不再具备曾经的辉煌和气魄,但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在德里的市场上,鄂本笃就已经接触到了来自中亚的商人和商品,这就坚定了他去中亚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莫卧儿宫廷中的耶稣会教士
加之从中世纪开始,欧洲各地就流传着信奉基督教的大国---契丹的传说,这个基督教大国有严谨的仪轨,而且位于中国的北方。所以远行到亚洲的传教士们还是希望能在亚洲的腹地,寻找到自己可以联合的盟友。
有意思的是,并不信仰基督教的阿克巴大帝,也支持了鄂本笃的想法。一方面是鄂本笃在莫卧儿宫廷时与他建立的私人友谊,另一方面也是莫卧儿君主希望进一步了解和控制中亚的野心,这个虚无缥缈的契丹,也许已经被列入了阿克巴大帝的征讨名单,虽然当时远在北京的传教士利玛窦已经通过各种证据论证了所谓的“契丹国”和中国就是一个国家,或者说契丹国就是中国的北部领土,但是在莫卧儿宫廷和中亚的穆斯林世界,还有印度的耶稣会士们都认为契丹和中国是两个国家,显然由于长期的中亚混战和地理阻隔,马可波罗时代就已经产生的信息谬误还是被很多人当作真理来信奉。鄂本笃觉得,如果信奉基督教的契丹真的存在,那么基督教世界就多了一个天然的传教同盟,如果契丹就是北中国,那么自己也破除了一个流传数百年的谬误,同样是有意义的。
莫卧儿王朝君主阿克巴同鄂本笃有着不错的私人关系
于是在1602年,鄂本笃将自己化妆成一名亚美尼亚商人,拿着阿克巴大帝给予的资金,踏上了近代欧洲的首次内亚之旅。这么做的原因也非常简单,亚美尼亚人虽然生活在亚洲内陆,却在十字军时代皈依了东仪天主教。鄂本笃这样的做法有利于保护自己,还不需要为此却假装成穆斯林。他的随从包括了4名穆斯林和2名希腊人,以便进一步强化自己的亚洲商人形象。
他们从葡萄牙在印度大本营果阿出发,抵达北印度的重要城市拉合尔,并在这里招募了亚美尼亚人以撒作为仆人和旅伴。1603年,在拉合尔集结的商队出发了,与鄂本笃同行的共有500人,途中他们遇到了匪盗,有很多人受了重伤,历经了千辛万苦的他们终于到达了阿富汗的重镇喀布尔,也是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喀什噶尔君主的妹妹,叶儿羌汗国的和田总督的母亲,她刚刚从麦加朝圣归来,获得了“哈吉”的称号,在中亚享有崇高的声望,但是漫长的朝圣之旅让她囊中羞涩,于是请求鄂本笃所在的商队的支援。鄂本笃本来就希望前往更遥远的契丹和中国,于是他和哈吉一拍即合,他借了600金币给哈吉,这为他打开了前往当时的新疆乃至更东方的中国的道路。商队在喀布尔组建完成之后,他们就冒着生命危险翻过兴都库什山,经过查里坎河巴格兰,路过阿富汗北部的塔里汗和契曼之后,一行商队经过贾拉拉巴德,然后路过曾经粟特人的家园,中亚的撒马尔罕、布哈拉、塔什干等地,最后翻过帕米尔高原,进入了新疆地区。
这里是旅途中最艰难的部分,商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道路艰难,气候恶劣,治安混乱,盗贼横行,关税沉重,由于这里没有一个强大的统一政权,所以和之前的高仙芝,玄奘,法显等人的经历类似,路过这里的鄂本笃在这里历经了空气稀薄造成的人马死亡,人们只能不停地吃姜、蒜和杏干来充饥,同时还要忍受附近塔吉克山民的突袭,在渡过一条湍急的高原河流的时候,以撒不慎落水昏迷了8小时,最后在鄂本笃的耐心照料下得以苏醒。
最后,商队于1603年11月来到了叶儿羌汗国的中心地带----美丽的叶儿羌和市集繁盛的喀什噶尔,当时统治这里的是叶儿羌汗国的第五任可汗阿麻黑汗,也就是鄂本笃记载中的穆罕默德国王。叶尔羌的建立者赛义德,是莫卧儿创始者巴布尔的表兄弟,双方彼此之间都有联系和了解,鄂本笃携带的阿克巴大帝的证明信也得到了穆罕默德汗的认可。
在这里,鄂本笃花了一年的时间近距离接触了17世纪初的维吾尔族,详细观察了他们的社会组织和民风民俗。其实叶儿羌汗国的自称和莫卧儿一样,也是蒙古国(Mughul),这是因为汗国的汗系出自东察合台汗国,而且突厥化和伊斯兰化的蒙古人就是汗国的统治者,只是当年东察合台汗国的蒙古人已经融入了南疆的维吾尔族社会,基本上放弃了游牧风俗和曾经的文化,汗国境内已经没有多少游牧民了。虽然如此,但蒙古式的忽里勒台大会依旧存在,每当可汗交替的时候,汗族成员、宗教领袖、地方官员都要聚集起来推荐新可汗。可汗在首都有一套以维奇尔为首的文官系统和直属于自己的亲兵,他会将自己的儿子和兄弟们分封到地方去当总督,在地方总督下还有各种伯克维持统治。此外,毛拉们基本上垄断了教育权和对古兰经的解释权,而哈孜和木夫提则垄断了司法权。此时在穆罕默德汗的统治下,叶儿羌汗国是其最强盛的时代,他加强汗庭权威,压制高利贷者肆意放贷,大量发行优质钱币,以至于同时代和后代人对他的评价还比较正面。
叶儿羌钱币
按照当时叶儿羌汗国的制度,由于明朝的朝贡贸易是薄来厚往,所以商人很容易以相对低的成本获得高回报,因此,前往明朝的朝贡贸易商路被称为“金路”,商队的组织权和主导权是由国王出售、由商人竞价获得的,类似的情况还有和田玉的开采权:汗庭将优质玉矿的开采权出售给愿意出高价的商人们。由于深知这些半透明的宝石在东方有巨大的市场,所以中亚商人们都乐于竞价购买前往明朝商队的主导权和采玉权,位于昆仑山区的玉矿人迹罕至,一旦决定去采玉,采玉工就要提前准备好一年的伙食,以便长期呆在山中辛勤采玉。有的时候为了加快开采的进度,维吾尔人还会采用火烧水激的办法,用热胀冷缩的原理加速山岩的崩塌和玉矿的开采。
在给叶儿羌大汗赠送了一些望远镜、怀表等来自欧洲的精致手工艺品之后,穆罕默德汗十分喜欢这个已经高度中亚化的传教士,身边的人几乎就把他当成了一个中亚人。来自喀布尔的商队纷纷解散,如果要前往东方,鄂本笃就需要加入新商队才能前往中国,上一位商队头领将商队的组织权卖给穆罕默德,然后穆罕默德将组织权竟价出售。也是在这里,鄂本笃得知穆罕默德也是哈吉的儿子,所以他像大汗请求获得前往喀喇沙尔,也就是焉耆的通行证,穆罕默德汗爽快地批准了,这样,鄂本笃就距离传说中的契丹又近了一步。
随后,他花了十天前往汗国的重镇和田,在那里他如约收回了公主的欠款,而且公主还赠与了他远超借款价值的礼物,其中就包括来自和田几条河流的优质玉矿。在回到叶儿羌之后,鄂本笃被人怀疑不是真正的穆斯林,在一次宴会上,一个挥刀的狂热信徒冲入宴会厅,用刀指着鄂本笃的胸口,问他信的宗教中会不会向穆罕默德祈祷、他知不知道先知的身份;在另一次,穆罕默德汗手下的毛拉们问基督徒信的是什么教,是大卫的教还是摩西的教,还是穆罕默德的教,结果在听鄂本笃介绍了基督教的基本情况之后,鄂本笃还面向西方祷告,而维吾尔穆斯林们也是面向西方麦加的方向祷告的,于是,维吾尔毛拉们认为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有相通之处,也有值得赞许的优点,就没有继续刁难他了。
在喀什噶尔和叶儿羌逗留了一年之后,鄂本笃就踏上了新的征途,他们沿着塔里木盆地北部的丝路传统贸易路线,来到了阿克苏地区,这里的总督是穆罕默德的侄子,年仅十二岁,他对鄂本笃带来的糖果很感兴趣,鄂本笃知道中亚各族嗜甜,所以特地准备了糖作为必备的外交礼物,接下来他又做好准备,穿越了阿克苏以东的沙漠和山地,巍峨苍茫的天山就在他的左手边连绵起伏,有意思的是,当时的维吾尔人将库车和阿克苏之间的某一片沙漠称之为“哈喇契丹(Caracathai)”,根据他们口耳相传的传说,契丹人曾经在这里停留过很久,这也许是当地人对来自东方的西辽统治者,或者汉人移民曾经生活在阿克苏-库车地区的集体记忆。
商队到了库车,由于骆驼和骡子携带的玉石和礼物过于沉重,所以很多骡子受伤了,于是商队在这里休息了一个月,在这里,鄂本笃又被人怀疑不是真的穆斯林,他被一群毛拉逼到清真寺里,毛拉们故意问他为什么不按照穆斯林的“五课”来做规律的祷告,其实就是想敲他的竹杠,向他勒索钱财。在鄂本笃想办法脱身之后,又走了二十五天,商队来到了位于今天巴音郭勒地区的喀喇沙尔,也就是焉耆,这里位于塔里木盆地的东北部,是南疆联通东疆和北疆的要冲之地,基于重要的战略地位,这里被建设成了一座设防严密的堡垒。在这里,焉耆的总督和毛拉们再次质疑鄂本笃的信仰,质疑他信仰的是不是真神。
在辩论中,鄂本笃镇定自若,用强有力的逻辑完美回击了毛拉们的刁难,根据鄂本笃自己的说法,最后焉耆总督都承认鄂本笃是真正虔诚的信士,还认为自己的祖先和鄂本笃一样有过同样虔诚的信仰,当然这可能作为耶稣会士的鄂本笃对自己传教事业的溢美之词,但毫无疑问,他在一路上遇到的文化冲击和宗教刁难,是张骞、玄奘、王延德、丘处机等前辈们所未曾遭遇过的。在辩论结束之后,一个德高望重的维吾尔族长者向他脱帽致意,因为鄂本笃坚持在焉耆总督发给他的通关文书上使用基督徒名字,这说明他对自己的信仰有坚定的信仰,不会因为外人的压力和其他信仰的人的敌视而改变内心的信念,但是维吾尔族自己却有可能因为外族的压力而改变自己的文化信仰。每次历经这样的辩论,以撒都会被吓得半死,生怕鄂本笃会赌上性命和穆斯林王公讲道理,但好在每次鄂本笃有莫卧儿皇帝和叶儿羌大汗的庇护,所以都能全身而退。
虽然鄂本笃成功地击退了当地神职人员的刁难,但是前往明朝的商队队长还在等着更多商人加入商队,这样他就可以赚更多的钱,但是鄂本笃却不想在无用的宴会和逗留上浪费时间,所以他决定脱离商队,径自前往传说中的“契丹”,并想论证契丹和中国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他准备从焉耆出发的时候,鄂本笃等遇到了一支从中国北方返回新疆的叶儿羌朝贡商队。这支商队在北京时,恰好与耶稣会神父共住在同一个使节的馆舍中,他们告诉鄂本笃利玛窦等神父在北京的详细状况,这些人向明朝天子进贡了西洋绘画、西洋琴和象棋等礼物,这些传教士还获得了明朝大员们的礼遇。但是鄂本笃知道来华欧洲传教士的习惯是给自己起一个穆斯林或者中国式的化名方便行动,所以鄂本笃无法确定这些人是不是真正的耶稣会士,但这些商人很细心,他们捡到了一张写有葡文的纸作为证据。由此,鄂本笃等“首次极为高兴”地得知:“契丹只不过是中国的另一个名字,而撒拉逊人称为汗八里的那个首都就是北京城。
最后他离开了穆斯林文化区,在哈密以东的地方旅行了不久,鄂本笃发现这里是一片十分危险的土地,比如蒙古骑兵会驰骋在关外,他们会奴役关外的维吾尔人,将他们视为生产谷物和蔬菜的人肉工具,而他们自己主要吃马肉和驼肉,虽然生活艰苦,但蒙古人中还是有一些百岁老人,而且鄂本笃认为东疆的维吾尔人不善战,只要明朝人愿意,大明军队就可以轻松地征服哈密和吐鲁番地区。在穿越这些交战区域时,鄂本笃和以撒一般都是昼伏夜行,在一次夜行中,鄂本笃不慎落马,还是以撒在黑夜中奇迹般地找到了鄂本笃,才让这位探险家的旅途得以继续。
穿越了雄伟的嘉峪关,就来到了大明的西部边境---肃州,由于已经熟知关于中国汉族的文化习俗还有语言,所以鄂本笃很确定,这里就是中国的西北边疆,此时是1605年的11月,因为一路上的经商和叶儿羌贵族们的馈赠,他拥有13匹马、五个仆人以及大量的玉石,他觉得这些财富可以支撑他继续前往北京了。在肃州,他们听人谈到北京和他们曾经听说过的其他中国的地名,同时又遇到北京归来的穆斯林商人告诉他们有关利玛窦等的消息,所以鄂本笃“最终确定,那就是所谓的契丹就是中国,两个国家是一个政权。
鄂本笃还观察到,在当时的甘州和肃州,维吾尔人还有来自中亚各国的商旅有自己的商圈,他们接受大明官府的管理,可以保留信仰,但是在关内定居九年以上,这些中亚人就无法回国了,他们前往中国的旅途就成了一去不返的单程之旅,这些人就是日后中国西北的回族祖源之一。而此时的时代主题已经从内亚的丝路贸易变成了跨越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远洋贸易,就连鄂本笃自己都告诉教友们,既然已经论证了契丹就是北中国,那么其他人就没有必要走中亚之路了,因为那里并没有太多值得开发的资源和传教的空间。
至于完成了这次穿越亚欧大陆内部的壮举的鄂本笃,最终因为积劳成疾和旅途中的忧虑,在肃州一病不起,不过他在病倒之前已经两次派人给北京的耶稣会教士们送信,北京的教士们得知有一个教友从印度出发,穿越西域最后来到了中国,他们无不为此欢欣鼓舞,最终他们派出的教士钟鸣礼在肃州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鄂本笃,并为他举行了隆重的临终祷告。
在鄂本笃死后,他的忠诚旅伴以撒又卷入了和穆斯林的官司,这些人想掠夺鄂本笃死后留下的财富,但是被以撒和钟鸣礼挫败,两人结伴回到北京,他将支撑鄂本笃完成这次信仰之旅的信物----画在金纸上的金十字架交给了耶稣会士,并向利玛窦口述了这次惊心动魄的亚洲内陆冒险。随后耶稣会将他护送到澳门,在澳门他坐上了葡萄牙的帆船返回南亚,但是却被荷兰人击败后俘虏,后来还是马六甲的葡萄牙海军将他救了出来,然后送他回到了印度,并在一个叫查吾尔的城市结束冒险,安居乐业。
鄂本笃的旅行,则向世界证明了大明朝本身就是过去中亚与东欧语境下的契丹。这是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沿海探索者们所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从探明地图的角度来看,鄂本笃的功劳不亚于海上的冒险家们。
鄂本笃之前的欧洲人都认为在东亚大陆西北存在一个契丹
鄂本笃之后的欧洲对东亚地理有了较为精准的认识
至此,发源自古代地图上的古国名称“秦尼”才正式成为东亚帝国的统称。今天英语中的China一词,也由此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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