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读了一本太独特的书,就是马陈兵先生的《带着花椒去上朝——古杀十九式》(三联书店,2020年6月)。生老病死,疾病与死亡连结得最为紧密。死亡是更严重的问题,不仅与疾病有关。于是,非正常死亡的种种案例就被马陈兵先生十分文学地排列起来,并一页一页地展示出来。
一次关于死亡的行动
刁存是汉桓帝的侍中,每天工作在皇帝身边。但刁存有个毛病,年老口臭。有一天皇帝赐给他一个小袋子,让他含在嘴里。刁存不知何物,稍一舔尝,辛辣异常。刁存是位谦逊的人,反省自己,以为这是皇帝赐予的毒药,一身冷汗回到家,郑重与家人辞别,准备自尽。家人不明原委,赶快联系同僚,同僚赶到,这才明了是皇帝赐予的“鸡舌香”。同僚很高兴替他“吞食”了鸡舌香,当然平安无事。刁存这才明白皇帝的用意,鸡舌香不过是清除口臭的东西。史家应劭记载这个故事,意在证明刁存是位“鄙儒”,连皇帝的美意都不能理解。但刁存为什么会有如此误会呢?应劭在《汉官仪》中并没有解释。差一点酿成人生灾难,刁存的误解,我们也不能理解。
幸亏读到了马陈兵先生的著作,这才获得明解。带着花椒去上朝,简单望过去,这应该是一个浪漫故事吧。不,这是一个关于死亡的行动。这还是东汉的“桓灵”故事。窦太后支持清除宦官的政治行动,但最后遭遇失败。熹平元年(172),窦太后驾崩。掌控朝廷的宦官曹节,痛恨窦太后,动议不让窦太后与先帝桓帝合葬。虽然如此,曹节不能自己决定,需要朝廷召开大会通过一个合法的决议。太尉李咸已经年过七十,正在家养病,闻听此事,决定以死抗争。他“扶舆而起,捣椒自随,谓妻子曰:‘若皇太后不得配食桓帝,吾不生还矣!’”原来,李咸把花椒捣碎带在身上,是为了自杀。比起后来海瑞抬棺上朝,李咸随身带着花椒,隆重性略弱,决心更强。
花椒原来是一种毒,无论自杀还是杀人,这是古代中国的一个常见利器。刁存的误会,正来自花椒,鸡舌香的味道,与杀人花椒太近似了。
散落在史书中各角落的“寒气”
不是因为此书涉及到太多的死亡概念,而是隐藏了太多的“冷知识”,第一次读书出现这种情况,头皮不断有发麻之感。什么是“拉杀”?第一次接触这个概念,是因为读到了春秋时代的著名丑闻。公元前694年,鲁桓公陪夫人文姜回齐国探亲,当时的齐国国君是齐襄公,他正是文姜的异母哥哥。一段隐藏幽深的乱伦故事,在这次探亲过程中暴露了,原来齐襄公与自己的妹妹文姜有一段刻骨铭心的不伦恋情,现在妹妹出嫁鲁国,但他们的恋情并没有熄灭。这一次利用探亲机会,兄妹之恋再次燃烧,而鲁桓公再笨也看得很清楚。怎么办?齐襄公决定做掉妹夫。《史记》记载道:“齐襄公与鲁君饮,醉之,使力士彭生抱上鲁君车,因拉杀鲁桓公,桓公下车则死矣。”国君出访而死,鲁国自然不能善罢甘休,齐国丢卒保车,“杀彭生以谢鲁”。彭生受国君之命拉杀鲁君,结果齐襄公卸磨杀驴,彭生当然很冤。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彭生,不忘报复齐襄公。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天,齐襄公出猎,遇到一头野猪,不知道为什么襄公身边的人齐声叫喊“彭生、彭生”。齐襄公不怕,开弓射箭,可中箭以后的野猪不逃,“人立而啼”,像人一样两腿站立,大声痛哭。这一下襄公害怕了,身子一晃摔下马车受伤。公子无知乘机杀襄公自立,齐国大乱,接下去齐桓公登场。
齐襄公的畸形恋是祸端,彭生拉杀鲁桓公是故事升级的关节点,那么,什么是“拉杀”?这是不能望文生义的。经过马陈兵先生的严谨考证,“拉杀”的动作与我们一般理解的“拉”字含义恰好相反,与“摧”字意近。鲁桓公被拉杀,有“折其肋”的描写,这应该是拳击的效果。在中国的暗杀史上,“拉杀”是常见词汇。刘宋建国皇帝刘裕手下有一位“拉杀”高手名丁旿,刘裕要除掉异己,必令丁旿拉杀。丁旿也有宣言“勿跋扈,有丁旿!”这些血淋淋的故事原本散落在史书的各个角落,如今被马陈兵集合起来,寒气逼人。
这些年研究武则天,自以为武则天的资料还是比较熟悉的,没想到对武则天的这个故事竟然是一直理解有误。废王立武的关键一场斗争,是高宗直接向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核心大臣提出立武则天为皇后的要求。第一天,褚遂良说王皇后没有犯错,不该换。第二天,褚遂良说出更严重的话:“陛下必欲易皇后,伏请妙择天下令族,何必武氏!武氏经事先帝,众所共知,天下耳目,安可蔽也。万代之后,谓陛下为如何!”不仅如此,褚遂良好像被自己的话感动了,“因置笏于殿阶,解巾叩头”,要求辞职。高宗大怒,昭仪在帘中大言曰:“何不扑杀此獠!”(皆据《通鉴》)。武则天曾经是唐太宗的才人,现在高宗要立武则天为皇后,此事难以解释。但是当事人皆在场,怎能直言?褚遂良的话伤及高宗和武则天,引发怒火是当然的。那么,武则天的所谓“扑杀”是什么意思?
扑杀,不是扑倒杀死吗?据马陈兵考证,使用扑杀的办法,是古代中国朝廷上的常见项目。明朝大礼议的时候,官方记载中时常会跳出“扑杀”二字。而最恰当的记载来自《后汉书·杜根传》。东汉永元元年(89),和帝年长,而邓太后掌权,郎中杜根等人上书直谏,劝太后还政皇帝。“太后大怒,收执根等,令盛以缣囊,于殿上扑杀之。执法者以根知名,私语行事人使不加力,既而载出城外,根得苏。”杜根不死,隐藏民间十五年。把人盛在袋子中往地上摔,直到摔死,这是标准的扑杀。显然,这是一种虐杀,过程痛苦而漫长。
死亡的因素实在是太复杂了。“笑杀”不是玩笑,是真要命。“歌杀”并不美妙,很残酷。非正常死亡,“饿杀”最可怕,哀鸿遍野,人填沟壑是基本背景。李白酒后追月,投水而死,这是一种生命浪漫。不过,要遇到君王喜欢酒后杀人,以命伴君,随时丧命,酒给人带来的只有恐惧,毫无欢愉。生命突然终结,竟然有这么多故事。
“个人及其死亡方式”的学术研究
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也是永远存在的生命课题。道家的观念中,生死皆自然。儒家的说法是“不知生焉知死”。海德格尔的名言是“向死而生”。生死之际,诱发出太多的思想。似乎是,只有思想家才会更重视生死问题。那么历史学呢?历史学会研究围绕死亡的问题,比如葬礼研究,简直是古今中国礼学的核心。我们会研究一个朝代的兴亡,至于个人及其死亡方式,好像太细微了。《古杀十九式》如果用一个比较学术一点的名称,似乎可以叫做《中国非正常死亡史》。
阅读《古杀十九式》不免猜想,作者是如何发现这个题目的,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一个史学课题,长期以来鲜少关注?后来才知道,作者在这个课题上有着深厚的积累。中国史书浩若烟海,马陈兵先生的研究给我们的一个重要启示是,充分利用中国的史料资源,一定会有更多的新鲜课题被发掘出来。大学的专业研究生常常在选题上一筹莫展,把马陈兵的两部著作推荐给他们,一定会有良好反响。
来源|晶报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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