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圆的，可以航行到任何地方」——世界第一台存世地球仪上的话

说起地球仪，我们对它并不陌生——它是地球的微缩模型、圆形的世界地图，是地理老师的必备教具。但是，大多数人未必知道：

地球仪是如何诞生的？地球仪何时传入中国？

|哥伦布肖像，皮永博于1519年绘|

事实上，地球仪是一种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发明。

世界上第一台存世的地球仪，诞生于1492年：这一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等航海家进行的远洋航行及一系列发现，被称为地理大发现。

地球仪诞生与地理大发现，如影随形。一台地球仪身上，承载着丰富的地理信息和波澜的历史风云。

如果以地球仪来划分，人类历史可以分成两部分：上半场是没有地球仪的历史，下半场是有了地球仪的历史——有了地球仪，有了地理大发现，各大洲的人才真正被联系在一起，人类才正式进入“全球史”的叙事。

今天，让我们一起来探索这下半部：自从有了地球仪……一切都不一样了。

-1-「地圆说」的胜利|

地球仪诞生的前提是：人类认可地球是圆的，也就是所谓的「地圆说」。人们很早就认识到地球是圆的，尽管当时人们还无法探测地球全貌。

公元前6世纪▽

跟中国孔子同一时代的人物，古希腊集数学家、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于一身的毕达哥拉斯提出了「大地是球体」的说法。同一时期的东方，人们眼中的世界则是「天圆地方」，如当时伟大的思想家孔子说：「天道曰圆，地道曰方。」

公元前5世纪▽

中国思想家曾子曾经质疑 「天圆地方」，但都没有进行深入探索。直到17世纪，除了少数认识，多数中国人依然以为地球是平的。

|关于“地圆说”的绘图，中世纪欧洲画家绘制|

|1800年左右的《四海总图》，出自地理观受中国影响的朝鲜王朝|

公元前4世纪▽

同为古希腊人的亚里士多德继承了毕达哥拉斯的地圆说，并总结可以证明大地是球形的三个方法：

人越往北走，北极星距地平线越高，向南反则之海面上驶来的船只，先露出桅杆顶，然后露出船身，整艘船最后进入视野月食的时候，地球在月球上的投影为圆形

|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右），出自壁画《雅典学院》，16世纪，拉斐尔绘|

公元2世纪▽

数学家、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托勒密基于地圆说首次系统阐述「地心说」。所谓地心说，即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而其他的星球都环绕着地球而运行。在托勒密传播「地心说」的影响下，多数欧洲人开始认可「地球是球体」的说法。中世纪时，罗马教廷将地心说奉为正统，让地圆说传播更加深入人心。

|托勒密体系的宇宙观，1600年，Jan van Loon绘|

公元16世纪▽

1519-1522年，葡萄牙人麦哲伦的船队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环球航行，以实践的方式完成了对地圆说的证明。地圆说的传播过程中，地球仪应运而生。

|手拿航海图的麦哲伦画像|-2-托勒密的奠基

公元前2世纪▽

古希腊天文学家马洛斯的克拉特斯制造过地球仪（据1927年1月美国科学史学家G.Saton出版的《科学史概论》）。

约公元150年▽

生于埃及的古希腊罗马学者托勒密在其代表作《地理学指南》指出：地理学是一种将世界已知部分绘制出来的仿制之学。在他看来，地理学是对已知世界的图像再现。地球仪，就是用图像再现世界的一种途径。

|托勒密与地球仪（最右背对者），出自壁画《雅典学院》，16世纪，拉斐尔绘|

托勒密《地理学指南》第一卷末尾，提出了地球仪制作的想法。在他的时代，托勒密有没有制作出地球仪，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提出的曲线投影方法，为地球仪的诞生奠定了基础。从公元2世纪到地理大发现时期的1000多年里，欧洲地理学家和地图学家一直以托勒密的方法为法则。

3-中世纪的转折

进入中世纪，中亚地区的科学家曾有多次制造地球仪的纪录。

公元1054年▽

曾游历北非、小亚细亚半岛、亚平宁半岛、西西里岛、法国、德国等地的天文学家阿尔·伊德里西为当时的西西里国王罗吉尔二世用白银466两制成一个地球仪， 球面上刻出了地球的主要气候带。（据俄文版《名人传记词典》、马坚《阿拉伯文化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

公元1258年▽

波斯的马拉加修建有一座大型天文台，其中有一台地球仪，其将全球分为七个气候带。（据瑞典历史学家多桑著《多桑蒙古史》）

公元1492年▽

恰好是哥伦布发现美洲的一年，目前已知存世的地球仪实物诞生，制作者是德国人马丁·贝海姆。1492年左右，经历了一次远航后回到故乡的他，邀请画家Glockenthon参与绘画，最终制成的地球仪，也是目前所知存世最早的地球仪，被命名为「Erdapfel」（德语意为「地球苹果」）。

|马丁·贝海姆画像，版画，图源：贾斯汀·温索尔《美洲历史述论》|

|马丁·倍海姆制作的世界现存最早地球仪，藏于纽伦堡日耳曼国家博物馆|

地球仪鼻祖——贝海姆的地球仪上写有这样一句话：「世界是圆的，可以航行到任何地方。」

16世纪早期▽

同为纽伦堡人的琼汉恩斯·肖纳至少制作了两个地球仪，它们跟贝海姆的地球仪一起被收藏于纽伦堡日耳曼国家博物馆内。

公元1517年▽

即将开始一场远洋航行的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在西班牙面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时呈上一台地球仪。有历史学家考证，它很可能是1492年贝海姆地球仪的复制品或升级版。

|查理五世与他手摸地球仪的儿子|

16世纪中期▽

德国地理学家文森佐·科洛内里制作了两个地球仪，并将其赠送给了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上面刻有皇帝肖像和题词。其中一台地球仪直径达110厘米，藏在目前世界唯一专门收藏地球仪的博物馆——位于奥地利维也纳的地球仪博物馆。

|地球仪博物馆，奥地利维也纳，第二展厅|

公元1541年▽

荷兰地图学家杰拉杜斯·墨卡托制作了一台地球仪。这个时候，哥伦布发现美洲已经半个世纪，麦哲伦的船队已经完成环球航行20年。地理大发现如火如荼进行，航海需要地图、地图推动航海，这客观上推动了地图技术的发展。

|墨卡托肖像，版画，1739年，Nicolas III de Larmessin作|

公元1551年▽

墨卡托又制作了一台尺寸相同、绘图技术更先进的地球仪，这两台地球仪如今均被成列在奥地利维也纳的地球仪博物馆内。墨卡托的成就不仅在地球仪领域。公元1569年，在等角航线绘制基础上，墨卡托又制成了一张用于航海的世界地图。地图绘制中，他使用正轴等角圆柱投影法，后来这种方法被命名为墨卡托投影。

|墨卡托投影法制作的世界地图，作者 Strebe |‘’

1879 年▽

法国国立图书馆1879 年收藏了两个具有历史价值的地球仪, 一个是绿色地球仪，另一个是木制地球仪，绿色的地球仪上可看见美洲雏形 。木制地球仪重现了麦哲伦人类第一次环球航行路线。

|麦哲伦船队中完成环球航行“维多利亚号”，1590年，奥特柳斯绘制|-4-「西风东渐」的礼物

尽管被「地平说」世所笼罩，但大陆另一端的中国大陆，也有人开始探索地球仪。早在13世纪下半叶，统治中国的元朝时期，就留下了制作地球仪的记载。

元至元四年，公元1267年▽

西域的天文学家札马鲁丁在统治者委托下，制作了天球仪和地球仪。《元史·天文志》这样描述当时的地球仪：

以木为圆球，七分为水，其色绿，三分为土地，其色白。画江河湖海，脉络贯穿于其中。画作小方井，以计幅员之广袤，道里之远近

扎马鲁丁的地球仪在绘制方法上深受中国传统制图传统影响。札马鲁丁制作的地球仪，是文献记载最早出现在中国的地球仪，可惜实物不知所踪。在「地平说」盛行的古代中国，地球仪缺乏现实基础。元代地球仪的出现，只是惊鸿一瞥。

|据称是明中后期绘制的《丝路山水地图》|

时光又过了3个世纪，地理大发现硕果累累时，中国已是明朝晚期，万历隆庆之后，闭关锁国实现破冰：明万历年间，利玛窦等传教士跨越重洋来到中国，他们带来了欧洲的物产，也带来了数个世纪以来地理大发现的知识成果，其中就有包括地球仪。

明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

深受西方宗教和科学思想影响的浙江杭州人、制图学家李之藻制作了一台地球仪。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讲述他在中国的经历的文字，记述了李之藻制作地球仪的事迹：

|利玛窦和李之藻|

他翻译了全部《浑盖通宪图说》，一点也没遗漏。因为在徐光启翻译了《几何原本》之后，李我存（注：李之藻，字振之，又字我存）便又译了《圜容较义》及《经天该》。他并根据这些理论制作的天球和地球，都很精美。（《利玛窦全集——利玛窦中国传教史》，刘俊余等译，1986年台湾光启出版社等发行）

此后，利玛窦本人在中国也进行了地球仪制作活动。

明万历年间，公元1563-1620年▽

利玛窦以欧洲人最新的制作方法为朝廷制作了地球仪。《明史·天文志》卷二十五记载了相关内容：「万历中，西洋人利玛窦制浑仪、天球、地球等器。」后来的传教士不断进入中国，在传播基督教的同时，也带来了欧洲的科学著作，以及包括地球仪在内的仪器。如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卢安德所带除「天球仪外, 二人并有地球仪」（据近代历史学家方豪《康熙前钦天监以外研究天文之西人》，《东方杂志）第59卷第10期，1930年》。

|利玛窦在中国，画像，17世纪初绘|

公元1623年▽

即明天启三年，朝廷再次命人制作了一台地球仪，跟李之藻、利玛窦的地球一样，其上绘制了包括赤道、南北回归线、南北极圈在内的纬线，同时弥补了经度的空白；地球仪上，还用中文标注了五大洲的文字。该地球仪制作者耶稣会士葡萄牙人阳玛诺和意大利人龙华民于1623年撰写的《地球说》，开门见山地说明了制作地球仪的宗旨：形象地证明大地是球体。

|传教士于明末中国制作的地球仪，藏于英国国家图书馆|

李之藻、利玛窦制作的地球仪没能存世，而1623年的明代地球仪幸运地存世，如今藏在英国伦敦博物馆地图部，是现存最早在中国制作的中文地球仪。当时，德国传教士汤若望所著《浑天仪说》有了中译本，其卷五介绍了制作地球仪的「十二长圆法」

明朝之后，清朝的皇帝们又引进、制作了数台科学仪器。

清顺治年间，公元1644年—1661年▽

清钦天监制作了一台铁质镀金地球仪，该物如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此地球仪高19厘米、座径34厘米、球径10厘米，底座八角形状，每角饰铸一龙首，底座四立柱中置放置地球仪。

|顺治朝地球仪，清钦天监制作，清宫旧藏|

如今此仪锈蚀严重，但球面上隐约可见地理图形。地球仪的设计出自西方传教士之手，但仪器底座的八角形则保留了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可见，这是一件中西文化混搭的地球仪。

|汤若望画像与他制作的地球仪，1667年， Athanasius Kircher绘|

|汤若望与顺治帝，欧洲传教士绘的汤若望与顺治帝|

清康熙年间，1661年-1722年▽

清廷造办处曾制作多台地球仪，如今有两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分别被研究者称为「康熙朝地球仪」和「康熙朝航海地球仪」（据李迪、白尚恕《康熙朝地球仪》）。

|康熙朝地球仪，清宫旧藏|

清乾隆二十五年，即公元1760年▽

这一年的三月，清廷批准制作了一台地球仪，《清朝文献通考》卷二百五十八「象纬三」对其进行了详细记载，该地球仪现在何处，已经不可考。

清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

今北京雍和宫数学殿存有一台直径约45厘米的地球仪，上有子午圈；球面已模糊不清，已经没有文字信息。该殿于清乾隆九年，即1744年落成，专家推测该球仪可能是建筑落成后不久放进去的，制作年代应该距离1744年不远。

清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

中西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发生：一年前从英国朴茨茅斯港出发的马嘎尔尼使团到达中国，这是历史上第一个正式访问中国的英国使团。此时，英国率先进行工业革命，成为当时最先进的欧洲列强。英国使团带来了礼品19宗、590余件，其中就包括地球仪。

|1793年，乾隆皇帝接见马嘎尔尼使团|

乾隆皇帝和朝臣对地球仪反映淡漠。从明万历至清乾隆，地球仪在中国走过了200年岁月，朝廷甚至多次主持制作地球仪。

为何，此时乾隆对地球仪竟如此不感冒呢？

从利玛窦到马嘎尔尼时期，地球仪携带相关科学知识远渡重洋进入中国，对中国人的宇宙观形成强烈冲击。但是，中国数千年来的文化思维，在二百年时间里，并没发生根本变化，也很难被撼动。

在皇帝那里，地球仪当然可以作为了解最新科学知识的途径，但主要还是作为异域的奇技淫巧来把玩、欣赏、陈设。因此，古代中国虽然有地球仪，但其中里蕴含的能量，并没有得到充分释放。

-5-地球仪见证的中国屈辱与觉醒

在农耕王朝的围城里，从皇帝到百官，内心仍持固有的「天下观」，以「天朝上国」自居，这与地球仪所描绘的没有中心的环球世界存在极大冲突。马嘎尔尼使团访问中国过后不久，地球仪在中国依然绘零星制作，但对中国人原有的地理观并没有改变多少。

清嘉庆五年，公元1800年▽

这一年制作的一台特地球仪，如今被藏在维也纳地球仪博物馆。这台地球仪的样貌，不仅跟西方地球仪画风相差甚大，甚至跟康熙时期的地球仪也大为不同。

|罗斯托恩地球仪，1800年中国制作，现藏于维也纳|

此地图仪因奥地利人阿图尔·冯·罗斯托恩( 1862-1945 )收藏而得名。罗斯托恩1883年起在中国海关供职，1895年他作为教皇使节前往北京，1900 年作为临时代办主持奥匈帝国驻满清王朝公使馆的工作。

中国人的「地球观」直到鸦片战争时期，才有所改变。

谢晋导演的影片《鸦片战争》中，有这样一幕，它未必是历史事实，却是当时的真实写照：林则徐将一台外国人会做的地球仪交给权臣琦善，并说道：「有朝一日您能看见皇上, 请代则徐一定将此物呈献给皇上。」（电影《鸦片战争》台词）

|林则徐画像|

最终，残酷的枪炮和军舰冲击下，我们才不得不正眼审视那可以倾斜、自传的缩小版地球。渐渐地，地球仪从宫廷走向具有新兴思想的士大夫、商人阶层。

清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

这一年，太平天国运动落幕，功臣曾国藩得以闲下心来。三月九日，它来到北京的湖南会馆，看到了一台由方子恺制作的地球仪，当时称为「大地球」（据曾国藩日记自述）。据说，后来曾国藩在自家宅中也放置了一台地球仪，供儿孙们开阔视野、学习地理知识。不过，这时的地球仪使用范围仅限官宦、士人阶层，普通百姓接触不到。

|曾国藩日记书影，图源：雅昌艺术网|

清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

一部叫《黄绣球》的通俗小说连载出版，其中有多处描写「地球仪」：

堂中的提调大人，托人到上海买一个中号地球仪，实价不过四五十番，买的人先开了二十三元虚帐送到苏州。楼上下桌椅书架，都摆好了，旁边还有两个天文仪、地球仪的架子。只见黄通理与他小儿子坐在那里，对着一个地球仪，指手画脚的说。

|《黄绣球》书影，图源：孔夫子旧书网|

《黄绣球》一书借小说故事描写世相百态，传播新兴思想，其描写也是现实的反映，可见到了清末，地球仪已经逐渐进入有见识的百姓家庭。

地球仪在中国的发展过程，欧洲人也曾经历：早期的地球仪，各个环节均靠手工完成，手绘地图、手作球体，所以制作周期长，成本高，属于稀有品。随着印刷术推广和测绘技术的成熟，地图可通过印刷大量复制。工业革命的推动，更是大大提高了生产周期。大量的地球仪，从教会走向世俗，从皇室走向民间。

这就是，地球仪的前世今生。

从东方到西方一台地球仪，可以见证地圆说在欧洲的传播与证实见证东方西方的对话与冲突见证中华民族的屈辱与觉醒

随着林则徐、徐继畲等有识之士陆续「开眼看世界」。地球仪这种承载众多先人智慧的仪器，也在中华大地开枝散叶、开花结果。

今日，开放进取的中国人，不再将地球仪视为异域玩物，而是真正将其视为学习的好伙伴，工作的好工具、居家的好摆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