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版| 梁可薇
(提醒:以下内容包含较多剧透)
世界上存在外星人吗?这是一个目前科学无法给出标准答案的问题。
而当一个人在你面前念念有词,说他要去追外星人,你又会有什么反应?
“今天是愚人节吗?”
4月1日,《宇宙探索编辑部》带着一个寻找外星人的故事,正式上线影院。在揽获6000多万票房后,这部影片将于5月9日16:00转为线上平台播映。作为新人导演孔大山的首部长片作品,它一举斩获平遥电影节多项重量级大奖,成为豆瓣2023最值得期待的影视第一名。去年北影节展映期间,该片亦是一票难求,获得“注目未来”单元最受注目影片大奖。在高口碑带来的期待声量中,这部充满荒诞、诡异、戏谑、幻想的特殊科幻片终于同观众见面了。
影片讲述了没落杂志社《宇宙探索》的主编唐志军多年来痴迷于寻找外星文明的故事,某天他接收到了疑似来自宇宙的神秘信号(电视上的雪花点),还听到西南某村落出现了“神秘发光人”的消息,便召集主角团踏上了寻找外星人的道路。
宇宙探索编辑部西行小队
图源:豆瓣剧照
电影的角色设定很有意思,又似曾相识。唐志军率领的小团队分明就是后现代版的西游记师徒,而痴迷寻找外星人的唐志军,又像极了那个坚信自己就是骑士的堂吉诃德。
以这样一次有些荒诞又令人啼笑皆非的“西游”为起点,最终呈现出的,则是一篇在经典的新编里,拷问茫茫宇宙中的我们的故事。
如西游记般出发:一场上下求索的心灵奇旅
《宇宙探索编辑部》对于《西游记》的化用是显明的。
当“宇宙探索编辑部”的标题打出来时,journey to the west的英文名同样瞩目。唐志军、孙一通两个主要角色的姓氏设定,都可以直接看出西游记的影子。
我们再来看看影片中的主要角色形象:编辑部主任唐志军,有些迂腐固执,为了寻找外星人而坚定出发,正如同西游师徒中的领导者唐僧。编辑部同事秦大姐,日常毒舌抱怨、随时要散伙回家,对应猪八戒。气象站观测员那日苏和《宇宙探索》杂志仅存的读者晓晓,都因为沉迷外星人加入团队,认真担当辅助从不动摇,多像沙僧和白龙马。
他们经过了种种磨难和艰难的蜀道,终于在“神秘发光人”出现的村落里找到了一个能和外星人通信的孙一通。他对应的则是西游记中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头顶的锅是他的紧箍咒,手拿的外星人腿骨是他的金箍棒。
而主角团在精神病院见到的“唐僧团队”、成都街头蹲着的悟空coser形象,看似无厘头,其实也都是在不断强化影片的后现代版西游记色彩。
影片中明显的悟空形象
图源:豆瓣剧照
除了角色设定和片名的明显致敬,影片内核同《西游记》的相似之处还在于出发的动机与最后的结果。
唐僧为了取回三藏经书、超脱众生苦难而出发。但到达西天后,佛祖弟子公然向唐僧索要好处被拒,师徒四人得到了无字经书。即使又一次回到大雷音寺,也只换回了5048卷经书,这数量相当于三藏经书中的一藏。佛法的全部奥义,似乎并未真正向唐僧披露。
而在影片中,一行人找寻外星人陷入僵局,孙一通也突然消失,唐志军一个人继续向深山里出发。他经过了一路的泥泞崎岖,终于抵达了一个画满壁画的神秘山洞,找回了孙一通。在山洞里,他忍不住向这个他认定的外星人使者发问:“人类存在于宇宙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而孙一通的反问却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如果外星人远道而来,一样是为了问地球人这个问题呢?”
最终,孙一通被一群麻雀带走,离开了地球,只留下一些意义不明的诗句,唐志军多年以来的找寻一无所获,也许今后不会再有同外星人接触的机会。
从实际的角度看,唐志军和唐僧师徒一样,没能真正得到“真经”。
但从心的试炼角度看,唐僧在物欲诱惑和重重险象中愈发坚定信仰,孙悟空从混世魔王成长为了真正扶危济困的齐天大圣,八戒代表的人性欲望也得到了合理的规制,沙僧保持了一贯的吃苦耐劳与理性。当师徒四人的心志、智慧、欲望、良心都经过不断锤炼后,真经似乎也已在他们各自的心中。
而对于唐志军,孙一通的发问也让他明白,也许外星人和地球人没有什么不同。生存的意义,并不在他人的思想里,应当拷问的,其实是是我们自己与我们走过的旅程。
像堂吉诃德般执着:“民科”的浪漫理想主义光辉
若说唐僧所追求的真经尚且有明确的存放地点,唐志军所追求的外星人,却更像一个缥缈无处的梦,牵引我们到另一个人物身上——堂吉诃德。
在塞万提斯笔下,堂吉诃德是个疯子,他原本是位乡绅,却读骑士小说入了迷。他整日沉浸在幻想之中,隔壁村的妇女是世上第一美人,风车是巨人,羊群是军队,而他则是最伟大的骑士,坚定不移地践行着骑士精神。
唐志军也是这样,他对外星人的存在深信不疑,有着超脱现实的“堂吉诃德”式情结。旅途中他遇到了一位自称见过外星人的农民,对方拿出“宇宙功德箱”要求唐志军“捐赠”520元才能得到外星人腿骨。这在秦大姐和大部分“正常人”的眼中完全就是诈骗,但唐志军还是欣然付钱,哪怕编辑部已经一贫如洗。
影片中还出现了一位带着小红帽、开着儿童飞碟车的大叔,自称陨石猎人,对陨石的奥秘非常痴迷。他在成都科协大会曾经见过唐志军,本着“我找陨石,他找外星人,这人和我一样”的思维,他多次为唐志军指引方向。
驾驶“UFO”的陨石猎人、头戴“信号锅”的无辜村民、用“灵魂摄取器”接收宇宙信号的杂志社主编,这些角色实在荒诞不经,难怪有观众说这部影片堪称“神经病”大聚会。
在孔大山导演出生的90年代,曾掀起过一阵民间的探寻气功、UFO秘闻、寻找外星人热潮。我们常常在《走近科学》等节目中看到很多来自民间的人士对着镜头煞有介事地介绍科学奥秘,神神叨叨地讲述科学理论,这样的群体便被称为“民间科学家”(简称“民科”)。
这部影片的灵感也正源自导演孔大山看到的一则与民科相关的新闻:一位山东农民诚恳地向记者讲述他抓到外星人的过程,但当储藏尸体的冰柜打开后,里面只是一个硅胶做的外星人。
农民发现的“外星人尸体”
图源:微博@银屏系漫游指南
故事听起来荒诞不经,但《流浪地球》的导演郭帆却说:“万一那个农民说的是真的呢?”
无论是堂吉诃德和唐志军代表的“民科”们,还是孔大山和郭帆导演这样的电影人,他们身上都有着某种从现实中高度凝炼出的精神,这样的精神在生活中处处有迹可循。
那种精神也许就是理想者永不衰败的浪漫。在伪纪录片式的镜头中,唐志军对着观众讲解电视机上的雪花点是宇宙诞生时的余晖,他的口吻那么诚恳认真,眼神那么坚定理智。面对这如同堂吉诃德一样的沉浸,也许很多人不会再忍心苛责唐志军的固执。就算是片中那位一直拆台的编辑部秦大姐,嘴上说着不相信和抱怨,却还是一路跟随他去了西南。
路演中有观众问,找到外星人是否为唐志军山洞中食用了菌菇中毒后的幻想,导演的回答是:“我不知道观众对于密林中的故事是怎么想的。我和王一通(联合编剧)一开始就很笃定了,这一定都是真的。如果这都是假的话,对于唐志军太残忍了。”
导演团队对于这些世俗眼中的“神经病”的态度如此温柔,所以现实新闻里的硅胶假腿,在电影中,是一根真的能变长的外星人腿骨,就如同堂吉诃德的骑枪一般。在这部电影中,堂吉诃德式的浪漫,在宇宙里绽放。
宇宙是个体的长诗:存在主义的讨论
人类存在于宇宙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这是唐志军想要外星人回答的问题,也是唐志军患有抑郁症的女儿在自杀前向他提出的问题。唐志军一边向着宇宙的深处探索,一边却被自己最亲密的关系束缚着。他一直在思索:在渺小的个体与浩瀚的宇宙中,人类究竟处于什么位置?
而这个关乎存在的问题也存在于当代更为广泛的人群之中。在消费主义的高速膨胀和日渐激烈的社会竞争中中,我们很多人被迫成为马尔库塞笔下“单向度的人”,被框定在同一维度的道路上,失去了批判性与多样性,无法追求多维度的生活,甚至没有能力去想象更好的生活。
“丧文化”、“佛系文化”、“躺平”也成为了当代青年消极对抗社会规训的主动选择。然而当我们否定了“买房”“结婚生子、传宗接代”这些世俗目标后,又并非每个人都能找到新的存在意义。所以,很多人又会陷入虚无主义——既然一切意义都不存在,那我为什么还要存在?
在影片中,这个问题的终极答案,在一头驴身上。
唐志军一个人向深山进发的路上,在河边遇到了一头驴。他用一根棍子绑着胡萝卜,骑在毛驴身上,驱使着毛驴带他奔跑。
起初,驴因为前方一直有一根胡萝卜,忘记了自己被奴役的现实与疲劳至极的身体,冲着一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永恒奔走。
后来,胡萝卜顺着河水飘走了,这头驴挣脱了所有的枷锁,它不再追赶胡萝卜,而是身处于一片水草丰茂的净土,获得了自由。
电影的海报也很有意味,驴的体内有蜿蜒长路和浩瀚星空。
电影海报中以驴作为主体
图源:电影官方海报
导演以驴喻人,可能是想表达这样一个关于探索宇宙意义的想法:宇宙就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藏在那满载生命奥秘的DNA中,藏在人类繁衍生息的悠长岁月里。在影片的最后,那光影呈现的模样,正是DNA的模样。辩证地,从宇宙,我们又回到了个体。
在片尾,唐志军认为人类存在于浩渺宇宙的意义就是“我们彼此相爱又繁衍生息,我们是谜题本身也是答案”。这话颇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味。一直向外苦苦追寻的过程中,有时一个转身,我们就能发现宇宙的轮廓。
除了唐志军的答案,影片还通过一个艺术性的载体去回答了这个存在主义的难题,那就是诗歌。
唐志军热衷科学理论,认为“诗歌只是人类情感沟通的工具,数学才是整个宇宙通用的语言”。孙一通却说“数学就是太确定了,所以我更喜欢语文”。
电影中的灵气诗句
图源:百度图片
孙一通喜欢语文的不确定性,喜欢诗句的无限可能,它没有数学的说一不二,意义边界的开放赋予了每位读者自由解读的权利。
影片最后,唐志军想给女儿念一首自己写的诗,但他哽咽地说不出话。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因为他谈起死去女儿太过悲伤。但我们也可以理解为这些哽咽、哭泣、眼泪就是他写给女儿的诗的一部分,这份悲伤与愧疚就是他最想表达的诗句。
导演多次引用诗句也许是想告诉我们:生活不是数学公式,没有功利的实际效用,它只是一首随着时间不断延续的诗句。这首诗的长度和内容都随着书写它的人而变化。随着人类的代代延续,我们会充当诗句的字词,将这首长诗永远地书写下去。人类的每一份情感、记忆与感受都会融进宇宙之诗的内涵,因为我们本身,就是宇宙。
就像编剧王一通说的,“诗歌属于所有人!被捶打的,被挤压的,被推开的,所有人。写诗,是为了从纸上飞起来,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
宇宙的长诗没有结尾,我们存在的每一个当下都在为它延展长度、增加注脚。
在这个春天,我们应当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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