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怎样研究历史
——读《逊志斋集》
王春南
方孝孺不但是理学家、文学家,而且是历史学家。我们现在看到的方孝孺《逊志斋集》,是后人多方搜罗朱棣严厉禁毁后残存的方孝孺著作编纂的,共二十四卷。阅读此集,可以发现,方孝孺生前著有以下三部书籍:
其一,《逊志斋稿》,方孝孺的同乡郭濬在方孝孺处阅读了此稿,给予很高评价:“文气浑成,识见卓迈。”洪武三十年(1397),同郡友人林右、同门王绅先后为方孝孺的《逊志斋稿》写了序。方孝孺生前就已编好《逊志斋稿》,是可以肯定的。
其二,《评论宋事宋史要言》,一册,由助手林昇誊录,从宋太祖写到宋哲宗,至洪武二十九年(1396)尚未完稿。
其三,《文稿》,两册,收有阅读子书、杂书撰写的议论文章数十篇,都是二十余岁时所作。方孝孺对蜀王说,此稿“颇有毫发之见”,拟他日抄录呈上。他很看重这部书稿。以上三书,《评论宋事宋史要言》尤其值得注意。三代以下历代王朝中,方孝孺最推崇东汉和宋朝,认为这两个朝代“风俗美而贤才多”。又认为,“言行之懿(美好)”,差不多能赶上三代的,只有宋朝。正是出于对宋朝历史的浓厚兴趣,他撰写了《评论宋事宋史要言》。可惜没有存留至今。但我们仍能读到方孝孺的十篇《深虑论》,以及收录于《逊志斋集》的近五十篇关于历史的评论文章,包括《东汉》《汉章帝》《诸葛孔明》《晋论二首》《梁武帝》《魏孝文》《周齐之事》《隋文帝》《唐》《唐高祖》《唐文宗》《唐庄宗》等,还有《读战国策》《读吕氏春秋》《读荀悦申鉴》等读史札记,这是不幸中之幸。凭以上这些历史著作,我们完全可以称方孝孺为历史学家,他是当之无愧的。
研究重点之一:历代帝王的贤愚、优劣、成败、功过
方孝孺对历史上数十位帝王一一作了评论,见解独到。他批评秦始皇自行其是,好“自用”,自取其败:秦始皇“自任其智,弃天下之士而不用,燔三代之言而不法。巍然独伸其尊以为可恃,而其危乱不旋踵而即见”。又说,吕不韦让门客著《吕氏春秋》,阐发帝王之道,“切中始皇之病”,不但如此,还毫无顾忌地历数秦先王之过。世人都说秦朝法律严酷,然而秦始皇却没有因吕不韦著《吕氏春秋》批评他和他的祖上,办吕不韦的罪。方孝孺就此事发抒感慨:“呜呼!然则秦法犹宽也。”历来评论秦始皇,似都没有这样说过。他说隋文帝跟秦始皇一样,“皆以自用而致灭亡”,但隋文帝仍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当时户口蕃殖,国用富溢,有“汉唐之盛”。出现这样的局面,跟隋文帝倡导节俭有关,他曾对有关官员说:“宁余于民,无藏府库。”虽前代贤君,未必能这样说,这样做。后代君主,谈到秦朝、隋朝,无不鄙夷,羞于跟秦始皇、隋文帝相比。方孝孺批评这些君主:你们的所作所为,不及秦始皇、隋文帝的多了。这样的话,有几位历史学家能说得出来?
在历代帝王中,方孝孺对汉武帝和唐太宗评价不高。他批评汉武帝征伐不已,大兴土木,财用匮竭,横征暴敛,天下疲弊,“武帝之天下宜乱矣”。幸亏“文景之泽犹在人心”,大臣霍光有所补救(当然还有汉武帝下“罪己诏”,承认错误,改弦更张),这才没有遭致败亡。他不满唐太宗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唐太宗杀兄建成,逼迫唐高祖“禅让”,道德有亏;二是治国虽有才,但好大喜功,留下后患,玄宗时发生“安史之乱”,与唐太宗当年的举措不无关系。这可说是一家之言。他最敬重汉文帝和宋仁宗,曾说:“古者致治之主,莫过汉文帝。近世少康之君称宋仁宗。”方孝孺崇敬汉文帝,是因他与民休息,不折腾百姓;崇敬宋仁宗,是因他放手让他信任的名臣治理国家。方孝孺曾借用孟子的一句话来表达自己的治国理念,说:“孟子曰:‘禹之治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岂止治水哉,治天下者,亦行其所无事而已。”就是说,治水要顺水性,不可违拗;治国要顺民心,不可违拗。治理天下要像没事儿一样,清静无为,与民休息,不要整天没事找事干,折腾老百姓。宋仁宗的治国,符合方孝孺的治国理念。
研究重点之二:王朝祸乱、兴亡之由
方孝孺说:创业之主得到天下后,常欲传之后世,传之久远,但不免于败亡,这是什么缘故呢?一是因“治之非其法”,二是因“守法者非其人”。也就是:法制过于严峻;国君不得其人。秦朝是“治之非其法”的典型。“当秦之亡,其患不在乎无法,而患乎法之过严。”国君自以为圣明,予智予雄,任性妄为,这是非常有害的。他们不能任用天下贤才,众人认为贤的人,他们不用,要用自己认为贤的人。人人都说卢杞是奸臣,唐德宗不信,以为卢杞是忠臣。人人都说秦桧是奸臣,宋高宗不信,以为秦桧是忠臣。这两位皇帝都被权奸蒙蔽了,皇权旁落,还不觉察,怎能不遭致祸乱?
研究重点之三:一些朝代以前朝为鉴,为何仍不免灭亡
方孝孺在《深虑论一》中说,秦、汉、魏、晋、唐、宋历代君主都吸取了前朝覆灭的教训,但没有能避免灭亡。秦始皇在统一天下之后,以为周朝的覆亡是由于诸侯强大,于是变分封制为郡县制。以为从此天下太平,皇位继承可以万世不绝。没有想到的是,汉高祖刘邦已兴起于乡间,最终灭了秦朝。西汉皇帝鉴于秦朝皇帝孤立无援,于是分封子弟为诸侯王,以为靠同姓诸侯王的血缘关系的维系,汉朝可以传之久远不会发生变乱。哪知吴、楚等七国起而谋反,问鼎朝廷。汉武帝、汉宣帝以后,分割了诸侯王的封地,使其势力削弱,以为从此天下无事,哪知王莽终于篡夺了汉朝的皇位。东汉光武帝刘秀从西汉,曹魏从汉朝,晋朝从曹魏,吸取了败亡的教训,采取了防范风险的措施。然而,东汉、曹魏、晋朝的灭亡都是出于防备的事情之外。唐太宗听人说,他的子弟将被姓武的人杀害,于是搜捕了一些有嫌疑的人杀了。而武则天在他身边,天天侍候,他却并没有觉察身旁有危险人物。宋太祖鉴于五代藩镇势力之大,足以胁制国君,于是解除了禁军将领和藩镇的兵权,而不知自己的子孙终于被“夷狄”所困扰。方孝孺接着说:上述这些人都有超人之智,盖世之才,他们对于安定和动乱、生存和覆亡的迹象,不能不说思考周详,防备严密,但他们谋划了这一方面,祸患却从那一方面发生了,最终招致动乱和灭亡。这是什么缘故呢?方孝孺回答说:“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他认为,人们在谋划时,能够想到的,是人世间本来就应当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就是说只能“谋人”;人们的智力所达不到的范围,那是“天道”,而属于“天道”的范围,人们是不能谋划的。
方孝孺虽然认为“兴亡天命,非予所知”,但也说过君王要“自结于天”。“自结于天”的最好办法,莫过于结好人民。人民是天下之元气,“养民”就是培养国家之元气。国君能“养民”,上天会高兴,会眷顾你。方孝孺讲“天道”,最终还是落到了“人道”,这是其思想的闪光点。
2023年3月2日
(原载《温州读书报》2023年第5期,一版转二版,责任编辑何泽、张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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