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是足够厚重的一部书,厚重的书可能如《理想国》《圣经》《论语》这般,能够创造性地规训相当一批人的生活形态、精神面貌,给我们指明将来可能走的道路,而另一种厚重的书也许就如汤因比的《历史研究》一样,足够宽阔的历史视野和丰富的材料,并尽可能地吸纳和采用哲学、心理、宗教等方面的研究,融于一体形成作者创造性的观点。相对于第一类的“大书”,这种厚重之书更加有丰富的材料支撑,所以相对而言更加耗费庞大的篇幅来证明和说服阅读者(而第一类书往往是依托于其同代或后世学者的注疏甚至是创造性再阐释完成)。
对我而言,汤因比的这本书其实提供了非常丰富的个人历史反思的启发,尤其当一个人初入到纷繁复杂的社会,需要介入处理各种社会关系同时又希望冷静穿透历史的一个具体人。这里只是一篇日志,只是希望能够如实记录那些在阅读过程中打动和照亮心灵和思维一角的那些部分。
还是从整体上复述一下这本书吧,汤因比的写作初衷或写作动机在于序言里面他自己坦然承认的,从整体视角看其实是两次世界大战对现代人类文明(其实主要是西方文明)提出了新的挑战(这种挑战应该在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得到进一步充分的揭示,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对挑战的理解并不太一致,哲学家们——尤其是从事政治哲学的有他们的看法),汤因比的著书立说尝试以其历史研究劝诫警戒世人,以避免爆发世界大战而毁灭人类文明,汤因比教授过古希腊方面的历史课程,非常熟悉希腊文明的衰落与那场浩劫——伯罗奔尼撒战争,所以他也矢志于做当代的修昔底德,写成如《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那样的鸿篇巨制。
所以汤因比要通史,且要在两个维度(历史时间和地域范围)整体上把握历史。本书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这个整体性的把握,不管后来同行学术界如何批评,汤因比个人一生的学术志业都投入在这项伟大的工程当中,也确实如太史公一般“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在历史或历史哲学这个专业领域,不管你是否同意汤因比的看法,他做出的贡献足以逼迫后来人必须做出回应。
对于这种整体性的把握,汤因比也自知甚多,所以在序言当中他费了好多篇幅回答两个重大问题,第一个是我们为什么要研究历史,第二个就是我为什么要从整体上研究历史。对于第二个问题,汤因比同时作出了正反两方面的回应,在正面的回应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他引证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的回答,因为生命进化催生的智力系统要求我们要用生命的办法整体上把握生命现象和历史现象,而不是静态死寂分割式的把握,精辟一点用哲学的话便是“整全”是人类的固有需要和好奇的探究本性,无论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卢梭的《爱弥儿》还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都深刻地表达了人类这个物属之最为优秀、最为卓越者对整全的崇尚与追求。
以上可以说是一个针对哲学视野的判断和回答,而在另一个方面的正面回答,是出于历史学者本身的专业研究给出,那就是汤因比认为对诸多历史现象的说明如果被限定在封闭空间很难给出令人信服的说明,而且很可能走向工业社会的破碎化以及民族国家之意识形态自我吹捧,丧失了历史研究本身的锋利和宽容。
在说完上述方面后,汤因比给出可以用来作为历史研究基本单位的备选项,包括社会、国家、文明等,最终他选择文明作为讨论的合适单位(这其实又需要很多论证……)。在选择了这个文明单位后,汤因比进一步给出了文明的区分,一种是独立、成熟的文明,一种是依附、卫星文明。前者被视作为主要的、给予者,对后者的形成发展起到了强大的作用,而后者则是对前者的进一步发挥和发展,汤因比将西方文明和中国文明视作两个典型的独立-成熟文明,而在西方文明周围则又环绕着如东正教文明,在中国文明周围又环绕着越南文明、朝鲜文明和日本文明等等。
《历史研究》一大贡献还在于汤因比根据他的学识理解给出了世界历史整体上出现过的三十余文明,最初好像给的只有23个。这个便是从整体上把握历史的一种方法产出,在《历史研究》的前几章还用这种方法论得出了三种比较重要的历史发展的普遍模式(至少汤因比认为是普遍的模式),具体包括希腊模式、中国模式和犹太模式。
希腊模式是文明由分裂到聚合,形成大统一帝国然后再次分裂的实例,而中国模式则是分裂到统一,统一到分裂,分裂再统一的历史发展模式,犹太模式是流散社会的状况,其实在人类历史发展史上比较少见(汤因比也只是找到犹太人、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这三个例子)。
其后本书紧接着回答有关研究单位——文明的几个重大系列问题,具体包括:
1.文明是如何产生的?
2.文明的成长或进步标准是什么?
3.文明为什么会停滞和衰退?文明是否注定会衰退?文明衰败的原因是什么?
后面的各个章节都是对这些重大历史哲学问题的阐述和回应。
对于文明是如何产生的,汤因比驳斥的是种族诞生论、环境诞生论,认为文明既不是由于特定种族的优越和聪明才智而产生,也不是由于天然自然环境的原因,而是因为挑战-迎战的二元关系催生了文明,这里其实解释起来又有很多汤因比的东西,尤其是汤因比对文明的理解做了一个登山者的比喻,在他看来文明的诞生就如同一个在登山过程中本来出于昏睡当中的人被外界刺激而觉醒,从而完成向上攀援的景象。
文明的进步标准是什么,汤因比驳斥了利用外部技术等作为判决的说法,认为那个根本不能够说明情况,他认为文明的进步在于创造性能量的外化,最终落脚到文明当中少数创造性人物的自决和检省意识的建立,真正表现就是高级宗教和哲学。
同时,在讨论文明的阐述和进步动力时,汤因比大量引入了亨利·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的生命哲学,尤其大量引用柏格森后期著作《宗教和道德的两个来源》,以说明文明的推进其实是由文明当中比例极少的一部分天才人物率领群众推进的,在他转引柏格森的学说当中,有两个因素直观重要,其实也是文明进步的两个挑战:
第一,文明体当中是否有那么一少部分具备创造性的人物在做创造性的活动,只有这样才能给历史车轮提供最原发的动力基础。如果用亚里士多德的的四重因(形式因、质料因、动力因和目的因)的看法,便是对动力因的讨论。倘若这第一重的挑战没有得到应答,文明必然会停滞,经常的情况就是本来具备创造性的那一拨人被无创造力的那部分给麻痹或同化影响,或者有创造性的人自身因为权力的腐蚀而腐化堕落。
第二,从事创造性活动的那帮人是否能够在文明社会当中通过必要的传播-模仿机制,让其余的大多数人给理解、模仿乃至崇拜。这个挑战既是文明体自身的,也是那些从事可能危险创造性活动者的挑战(因为从长时段的历史观察看,后来被证明是积极、创造性的事业在之前大多是道德、宗教的不齿或禁忌),倘若一个僵化的文明无法拥有一种办法规训大家,让大多数无创造能力者对创造者有所了解甚至交谈、理解,那么这个文明便面临解体、衰败的命运。
而对于第三个问题,文明的衰退上面也连带说过,汤因比从不认为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当中阐述的宇宙万物都有成长、发展、衰退、消亡的命运,他主要指出的就是要积极维系文明体内部积极的、创造性的生命冲动,在他看来只要能够维系这种力量,那么文明的内核就会永葆生机。
所以汤因比基本上并不相信什么历史周期律,充其量他认为历史发展有其内在的规律性。对于文明的没落,汤因比就给出了一个他的认识程式,包括城邦灵魂的分裂、文明创造者堕落、腐化为单纯的统治者、内部无产者的形成、内部无产者的创造性产生新的哲学或宗教、外部无产者和内部无产者的呼应,以这种规律可以解释世界历史诸多的文明现象。从个人的阅读体会而说,这种抽象的理解是极其有历史厚重感的,尽管这套模型还是比较粗糙,或许忽视了很多偶然和技术性的因素,但仍然是我们观察和切入世界历史、中国历史乃至当代社会的一个好的透视视角。
在汤因比看来,文明的衰弱既不是什么随机性、偶然因素所决定,也不是什么历史周期律的天然法则,文明的衰败只可能是文明内部自身的、人为的原因,这一点倒是同马克思主义哲学很相近,是内部因素在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个内部的、自身的、人为的原因核心就在于文明体内部创造性冲动的丧失或表达阻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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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在读书会的讨论当中进一步聚焦的问题还有包括:
1. 文明本身成长的最原始动力是什么?
这个问题从汤因比的角度来看,他可能会诉诸于尼采和柏格森的生命哲学,甚至可以关涉到叔本华,进一步说就是宇宙万物都有的 【冲创意识】。人群当中总有一部分人不会安于现状,总想做些什么。
2. 汤因比这本书的核心方法论是不是有问题?
汤因比的很多例证是不是拿着结论筛选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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