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留存至今最早的英雄史诗，是距今4500多年前的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这部史诗中说，最初，只有始祖之神纳木，纳木生出了天神和地神。天神和地神结合，生下一系列的神祇，还生下了风神恩利尔。恩利尔用猛烈的风把自己的父母天神和地神分开，由此成为了至高神。

始祖之神纳木并没有人的形状，而是一片始祖大海。也就是说，苏美尔人认为万物的一切来自于始祖的海，这算不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水是万物本原”呢？

古埃及神话里，世界原本是一片混沌的原初之水。后来太阳神从原初之水中诞生，为了在水中立足而创造了第一片土地。接下来，太阳神吐出了空气之神和湿气之神，这两位神结合生下了天空与大地之神，之后更有了各种神祇。

世界来源于原初混沌之水，这算不算“水是万物本原”呢？

印度教神话版本众多，在强调毗湿奴重要性的神话里称，最初世界上只有茫茫的大海，还有海上的毗湿奴。毗湿奴的肚脐伸出莲花，莲花里诞生了创造世界的大梵天。

在犹太教和基督教里，《创世纪》开篇就是“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似乎除了上帝，还有水的存在。

那么泰勒斯的“水是万物本原”的论断，和宗教里万物来源于“原初之水”有什么不同呢？

很遗憾，单单从泰勒斯流传至今的这句话来看，我们看不出泰勒斯的这个论断和宗教关于水的教义在内容上有什么本质不同。

难道住在希腊港口米利都的腓尼基人泰勒斯，被人推崇为哲学始祖的泰勒斯，根本就是空有虚名吗？

当然不是。

在泰勒斯200年之后的大哲学家亚里斯多德，在他的名著《形而上学》中记录了泰勒斯的这句话。即便是在亚里斯多德的时代，老亚也不知道泰勒斯说这句话根据是什么，于是猜测到：

“可能泰勒斯看到万物皆滋生于湿润，一切事物皆营养于湿润，而水是湿润之源，所以万物起源于水。这就是万物本原的第一原理。”

我们不知道亚里斯多德是不是越俎代庖地为泰勒斯脑补了推理的过程，这个推理过程在现在人看来真是不怎样——凭什么说万物来源于湿润？恐怕只有生物和湿润有关。即使湿润是生物滋生的一种原因，凭什么说湿润是万物滋生的主要原因？为什么又说湿润的源头是水？这个推理过程完全经不起推敲。

但是泰勒斯的这个推理过程——倘若这真的是泰勒斯的推理——具有相当重要的几个要素。

第一点，泰勒斯假设万物本原有着第一性原理，英语叫做first principle。这点相当重要，世界不是偶然形成的，不是神随心所欲创造的。在泰勒斯看来，世界是有规律的，而且这些规律们不是杂七杂八的，是有着首席规律的，按照术语说，就是有着“第一性原理”的。直到今天，物理学家们还是信奉着这条信仰，并努力寻找着世界的终极理论——尽管很多物理学家宣称自己的科研和哲学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他们的思路是和泰勒斯一脉相承的。

第二，泰勒斯的论断来自于观察自然和思辨，不是来自于引经据典：因为某某经文上怎么说，或者某某大牛怎么怎么说，所以如此如此。对于人类的绝大多数文明来说，宗教的经典和某些大牛的话都具有无上的权威，当宗教成为一种组织形式，当大牛死去以后，对宗教和大牛话语的诠释权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我们可以称这些少数人为祭祀阶层。如果人们想要提高或者更新认知，只有抢夺祭祀阶层的解释权，或者干脆附会大牛、伪造大牛的话。汗牛充栋的佛教经典开篇几乎都是“如是我闻”，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康有为要变法只能附会孔子，来一个《孔子改制考》。就连爱因斯坦也莫名其妙地被凡夫俗子们附会了很多从未说过的话，制造了各种毒鸡汤。在信奉宗教或者权威的社会里，一个没有地位的人说话是人微言轻的，只能引用经典或者炮制大牛的话来增加自己话语的分量。

这就是哲学和宗教最大的不同。哲学是同自由和思辨联系在一起的，宗教是同信仰和权威联系在一起的。

哲学可以让任何人自由地观察，自由地思辨，得到自己的结论，而宗教是由外在的权威来加持的。回到泰勒斯的“水是万物本原”和各种神话里“水是万物本原”，其中最大的不同，不是内容的不同，而是泰勒斯是通过推理得到这个结论，而宗教神话里的结论不知从何而来，你也问不得，倘若你如果属于这个宗教系统，只能无条件接受。你作为一个执着的哲学家，可以自由地辩论泰勒斯“水是万物本原”的论断是否合理，但是你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你不能怀疑“上帝的灵运行于水面上”——你可以从不同的层面理解这句话，但是不能否定这句话，否则就是对神的不敬和亵渎。

当然，亚里斯多德对泰勒斯的推理过程完全可能是老亚自己脑补出来的，或许泰勒斯的观点根本是用别的方式推论出来的。不过，我相信亚里斯多德的脑补就算不准确，大体上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因为泰勒斯并没有说了一个观点，便让人来顶礼膜拜。他开创了一个学派，而他的学生们很快就提出了和泰勒斯完全不同的万物起源论。

泰勒斯教授给学生们的，一定不是自己得到的结论“万物起源于水”，让弟子们顶礼膜拜，来个“子曰”或者“如是我闻”，而是教授给学生们一种思辨的过程。所以他的学生们可以在泰勒斯宇宙万物具有第一性原理的大框架下，重新走一遍这个思辨过程，得到和泰勒斯完全不同的结论，而没有被认为是“欺师灭祖”，背叛师门，或者亵渎泰勒斯。

这就是哲学的本质之一。

很快，泰勒斯的一个学生（阿那克西曼德）提出了更复杂的万物起源论，认为万物起源于混沌中的矛盾对立，这非常像中国人所谓的太极生两仪，而阴阳演化万物。可惜，阿那克西曼德的著作也失传了，我们对其中的细节不得而知，只知道阿那克西曼德的学生，（阿那克西美尼），提出了万物起源于气，一切都是气的聚散产生的。

在短短几十年里，一个小小的米利都港，思想的火花激发出了各种万物本原的学说。

既然泰勒斯开创了一个课题，又给了这个课题赋予开放性的思考方式，希腊人对万物本原的讨论就一发不可收拾了。随后的两个世纪里，希腊人的思维活跃程度，超过了一切具有思想权威的时代所能达到的最高程度。